受俘入京的江南宗室,谋反罪证确凿者,立即赐死,家眷或流放边荒,或贬入教坊;罪证不足者及一干从犯,押入天牢,严刑拷打,或畏刑招供,或含恨自尽。不出两月,昔日金枝玉叶尽皆零落尘泥,凋敝殆尽。
越郡最早奏报天降祥瑞,称北面有龙云升腾,霞光蔽日;随即天下州郡纷纷上表,或説天现异象,双日同悬中天;或説白虎出南山,化为紫芒冲宵而去;更有称神龟出洛水,衔书报天机……京城街坊市井间,不知何时开始流传一首民谣,最脍炙人口的一句是,“酟酌尽,双烛倾”。看似一句普通的宴饮谣,却有人附会説,酟酌二字,谐音天祚,而双即是二,烛谐音主,這一句暗含的寓义,便是“天祚尽,历二主而倾”。此言一出,街头巷尾皆争相传诵此句,连宫中也有人私下议论。
各州郡奏报祥瑞的折子,萧綦一概不置可否,对于市井谚谣也只作不知,越发令朝臣们摸不透他的心思,暗自揣测,不敢轻言妄议。
世人皆知,如今幼帝病弱,常年幽居深宫,皇室根脉殆尽,仅剩贤王一人堪继帝位。
抚云轩里,落叶洒金。
我与哥哥正对弈博杀得不亦乐乎,萧綦虽不擅此道,也含笑立于一旁,观棋不语。
此局由哥哥执黑错小目开局,初时哥哥四下抢占实地,此后频频长考。我则步步为营,似退实进,至中盘时故意卖个破绽,引哥哥一路快攻,贸然出动中腹几枚孤子,结果越陷越多,中腹大龙苦活之后,上面小龙反被我斩杀。
“好手段,杀得好!”萧綦抚掌大笑。
哥哥苦思半晌,执了子正待落下,听得萧綦此语,复又缩手,闷哼道,“观棋不语真君子。”
我笑着反诘,“落子有悔是小人。”
哥哥缩到一半地手僵在那里,瞪我一眼,只得原处落子。
以萧綦的棋道,也看出哥哥這一步是自寻死路,他笑声一顿,与我对视,双双大笑。
一片落叶轻旋着扑入轩内,恰恰飘落在榧木棋盘上,金黄落叶、玛瑙棋子与古木纹理相映,端的古雅好看。
“罢了,罢了!”哥哥索性推盘认输,大叹一声,“惟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如今敢這样与萧綦説笑的人,只怕除了我,就只有哥哥了。他二人,论性情出身,都有天壤之别,原本各抱了成见,哥哥以萧綦为草莽,萧綦视哥哥为纨绔。如今放下成见,走到一处,才知彼此都是性情中人。在朝在私,一番相处下来,居然颇为投缘,大有知己之意。难得今日他二人都有闲暇,正笑谑间,一名内侍躬身而入,“启禀王爷,武卫侯在殿外求见。”
萧綦敛去笑意,略一皱眉,眉宇间不怒自威。
“這胡光烈还在吵闹不休么?”我笑着摇头。
“你们且消遣着,我去瞧瞧胡疯子又发什么疯。”萧綦亦笑,朝哥哥略一点头,转身离去。
哥哥把玩着一枚玛瑙棋子,敛了笑容,淡淡问我,“为何偏偏是這胡家的女子?”
“胡氏有何不妥?”我抬眸看向哥哥。
“将门之中,也不是挑不出娟雅淑女,這个胡氏年纪轻轻,听説性情十分泼辣,如何能与子澹匹配,你這不是乱点鸳鸯么?”哥哥蹙起秀扬的眉梢,侧面看去十足俊雅,更令我想起了子澹郁郁蹙眉的模样,心中不由泛起刺痛。自从那夜之后,他以养病为名,既不上朝也不入宫,终日在贤王府闭门不出。
我也再未踏入贤王府一步,倒是萧綦亲自去贤王府探望过他,我称病不肯同去,萧綦也并未坚持,回来只淡淡説,子澹气色已见大好。哥哥却时常出入贤王府,不时给送去子澹喜欢的诗书古画和滋补珍品。听哥哥説,子澹如今十分淡泊,虽少言寡欢,却已不再酗酒,也肯用医服药了。只是哥哥身为宰辅,公务日渐繁忙,也不能时常陪伴子澹。
与此同时,萧綦催促我为子澹择妃,也一日紧过一日。
靖儿渐已长大,终不能长久称病,幽居深宫。萧綦已起了废立之念,子澹迟早会继位为帝。他的王妃便是未来的皇后人选,也是名义上的六宫之主。萧綦对此格外看重,一心要选个军中权臣的女儿安插在子澹身边,我无法直接违逆他的意愿,只能在选秀之时,尽力挑选个忠贞善良的好女子。
原本我对待选的将门之女并未存过多少指望,只随意点了几名少女入宫待选,未曾想到,其中一名女子竟让我刮目相看。
“你并未见过胡氏,怎知她就一定不好,泼辣也未见得就是坏处。”我拈起那片枯叶信手把玩,微微一笑,“丝萝非独生,愿托乔木。”
哥哥神色一动,似有所了悟,“你説子澹是丝萝?”
我垂眸叹息,“从前的子澹是弱柳,而今已成枯藤。唯有让他与茁壮的乔木相依,或许才能重获生机。”
哥哥默然片刻,扬眉问道,“莫非你选的胡氏,倒是他的乔木?”
我哑然一笑,却无法回答哥哥這个问题。谁是谁的良木,谁又可依托终生,只怕世上无人説得清楚。
這桩婚事,不仅哥哥置疑,连胡光烈也不肯将他幼妹嫁入皇家,为此不惜忤逆萧綦,三番五次地闹腾。這粗豪汉子倒是真心疼爱他那同父异母的妹妹,正如当年哥哥疼惜我一般。若不是亲眼见了胡瑶,我绝想不到胡光烈会有這样一个光艳可人的妹妹。胡瑶年纪虽轻,却没有一般小女儿之态,更没有名门淑媛的骄矜,言行举止透出一派磊落率真,隐隐有英爽之气。那日见她红衫似火,素颜生晕,朝我绽开明媚笑容,我顿觉被初春阳光所照亮。有這样的女子陪在身边,再深浓的阴霾,都会退散吧。看着胡瑶,连我亦觉得自己黯淡下去。她有青春、有朝气,有着飞扬跳脱的活力,而我只有一颗被岁月磨砺得冷硬的心。或许只有她那样明净坚定的女子,才会是子澹的良伴。
贤王册妃大典择吉举行。
大婚场面盛况空前,京中万人空巷,争睹皇家风华。贤王府喜红灿金,一草一木都似染上了浓浓喜色。喜堂之上,萧綦主婚,百官临贺。入目喜红,刺得我双眼微微涩痛,远远的,看不清每个人的表情。也或许,只是我不想看见。
子澹大婚后,很多琐事也随之尘埃落定,宫廷里似乎又恢复了短暂的平静。天气一冷,我又时病时好,终日静养,越发懒于动弹,只偶尔入宫探视姑姑和靖儿。
靖儿四岁了,病情依然没有丝毫起色,终日痴痴傻傻如一个布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