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业

作者:寐语者



    来不及洗去满身风尘,哥哥便赶往慈安寺拜祭母亲。母亲灵前,我们兄妹二人静静相对,仿佛能感觉到母亲冥冥中温柔注视我们的眼神。

    又一个春夏秋冬无声的过去了,母亲走了,哥哥回来,而我,又闯过了无数风刀霜剑。

    “阿妩”,哥哥柔声唤我,眼眸中盛满深深感伤,“哥哥真的很笨。”

    我将头靠在他肩上,微微笑道,“笨哥哥才好让我欺负呢。”

    哥哥揉了揉我的头,将我揽住,“臭丫头,还是這么逞强好胜。”

    我闭了眼睛笑,“谁叫你那么笨。”

    “這些年,一直让你受委屈。”哥哥低低叹息,衣襟上传来木槿花的香气,温暖而恬静,“往后哥哥会一直在你身边,不再让你一个人受累。”

    我伏在他肩头,紧紧闭上眼睛,不让泪水滑落。

    随哥哥一起返京的,除了数名姬妾,还有一个令我意想不到的小人儿。侍妾朱颜为哥哥生下了一个玉雪可爱的女儿,取名卿仪。哥哥説,在他几名儿女之中,唯独卿仪与我小时候长得最像。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這句话,连对小孩子一向避而远之的萧綦,也爱极了這孩子。

    夜里沐浴之后,我散着湿发,懒懒倚在锦榻上,等长发晾干。

    萧綦陪在旁边,一面看奏折,一面闲闲把玩着我的湿发。

    我想着卿仪可爱的模样,突发异想,“我们把卿仪抱养过来,做女儿好不好?”萧綦一怔,脸色立时罩上寒霜,“抱养别人的孩子做什么,我们自己会有,不要整天胡思乱想。”我低了头,心中一黯,默然説不出话来。他揽过我,眸光温柔,“等你身子好起来,我们一定会有自己的孩子。”

    我别过头,勉强一笑,岔开了话头,“卿仪不是嫡出,等哥哥将来迎娶了正妃,还不知能否见容于她。”

    萧綦笑了笑,“這倒难説,王夙姬妾成群,将来的江夏王妃若有你一半悍妒,只怕要家宅不宁了。”

    见我扬眉瞪他,萧綦忙笑着改口,“可见,齐人之福实在是骗人的。”

    “是么,我记得某人似乎也曾有过齐人之福呢。”我笑睨了他。

    萧綦尴尬地咳嗽一声,“陈年旧事,不提也罢……”

    永历二年十月,贤王子澹率左右元帅暨三十万南征大军班师还朝。

    受俘的南方宗室,一并押解赴京,昔日王公亲贵沦为阶下囚徒,囚枷过市,百姓争睹。

    萧綦率百官出城相迎,亲携众将至营中犒巡。朝堂上的萧綦是高高在上的摄政王,而朝堂下的萧綦,依然没有丢弃武人的豪迈。

    我站在贤王府正堂,微微闭目,遥想朝阳门外,军威煊赫,旌旗蔽日的盛况,眼前浮现过一张张清晰面目——萧綦傲岸睥睨,哥哥蕴雅风流,宋怀恩沉默坚毅,胡光烈意气风发……最后,是子澹临去时白衣胜雪的背影。

    此刻,我带着一众皇室亲贵恭立在新落成的贤王府,迎候子澹归来。

    门外夕阳余晖在眼前晕开一片陆离光影,该来的终归要来。

    我缓缓步出殿门,踏上红毡金沙的甬道,茜金披纱漫卷如飞,率着身后华众人迎向子澹的车驾。

    府门前仪仗煊煊,哥哥一骑白马当先,紫辔雕鞍,丰神如玉,已经到了门前。身后却是一乘辇车,四面垂下锦帘,并不见子澹身影。我怔忪间,哥哥已下马立在一旁。内侍高唱,“恭迎贤王殿下回府——”

    辇前锦帘被侍者掀起,一只苍白修长的手探出,扶在侍者臂上,帘后传来一阵咳嗽声。一袭天青纹龙袍的子澹,金冠紫绶玉带,被左右搀扶着步下辇车,宽大的袍服广袖被风吹起高高扬起,修长身形越发单薄削瘦,似难胜衣。夕阳余晖,投在他质如冰雪的容颜上,宛如透明一般。

    我定定望了他,心头紧窒得无法呼吸。左右众人齐齐俯身见礼,我亦僵直俯身。抬眸间,却见子澹静静望住我,眼底暖意攸忽而逝,化为疏淡的笑。

    哥哥上前一步,立在我们中间,一手搭了子澹的臂,一手扶了我的肩,带着他惯有的倜傥笑容,朗声笑道,“贤王殿下车马劳顿,我看這些虚礼就免了罢。這新建的贤王府,子澹你还未瞧过,可是费了阿妩许多心血,连我那漱玉别苑也及不上了。”

    我莞尔,侧身垂眸道,“贤王殿下风尘劳顿,且稍事歇息,今晚阿妩已备了薄酒,借新邸为殿下洗尘。”

    “多谢王妃盛意。”子澹淡淡一笑,一语未成,陡然掩唇,咳嗽连连。

    我心惊,望向哥哥,与他忧虑目光相触,顿觉揪心。

    华灯初上,宴开新邸。

    席间丝竹撩绕,觥筹交错,恍若又见昔日皇家繁华。子澹坐在首座,已换了一身淡淡青衫,满堂华彩之下,愈发显得容色憔悴。酒过三巡,他颊上透出异样的嫣红,脸色却苍白得近乎透明。连左右都似察觉了他的不妥,停杯相顾窃窃,他仍是自己斟满了酒,举杯不停。

    我蹙眉望向哥哥,哥哥起身笑道,“许久不曾看过芷苑的月色,子澹,与我一同瞧瞧可好?”

    子澹已有几分醉意,但笑不语,任由哥哥将他强行搀起,一手携了酒壶,脚下微跄地离去。

    我揉住隐隐作痛的额角,耳边却传来左右嗡嗡切切的议论之声。

    我起身环顾众人,周遭顿时寂静无声。

    “时辰不早了,贤王殿下既已离席,今日就此宴罢,诸位都散了吧。”我淡淡説完,径直拂袖而去,不愿再与這帮趋炎附势的皇亲贵眷多作纠缠。這些人全凭一点裙带血脉,终日饱食,趾高气扬,一朝沦为他人刀下鱼肉,不复往日风光,更加不思进取,只知趋炎附势。説起来,這座中多有我叔伯之辈,不乏当年风流名士,今日在我面前却百般阿谀,看尽颜色。我踏出正殿,被迎面晚风一吹,遍体透凉,脑中清醒过来,不由失笑。果真是越来越像萧綦,不知不觉已习惯了站在寒族的位置看待世家。

    “江夏王在何处?”我蹙眉左右,庭院中竟不见他与子澹踪影。

    “回禀王妃,江夏王已送贤王殿下回寝殿歇息。”

    我略一点头,命其他人留在此处,只携了阿越径直往子澹寝宫而去。行至殿前蕙风连廊,忽见背静处一个窈窕身形,正翘首望向子澹寝殿。

    “何人在此?”我心下一凝,驻足喝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