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綦剑眉深蹙,“乱世之下,若非铁血手段,怎能令這些门阀贵胄慑服。”
“以杀止杀虽不是上上之策,但若能以小杀止大乱,那也是值得的。”我深深看他,将手覆上他手背,柔声道,“我知道你是对的。”
萧綦动容,满目欣慰感慨,“有你知我,便已足够”。
我淡淡一笑,心下已明白过来,“若是哥哥出任河道总督,受你破格启用,自然会令其他世家消除疑惧,放下陈见,明白你一视同仁之心,是這样么?”
“不错!”萧綦含笑赞许,我却略略迟疑,“但不知哥哥又是如何想法……”
“能否让他全力赴任,這便要看王妃的能耐了。”萧綦扬眉看我,目中笑意深黠。我恍然大悟,原来绕了半天,這才是他真正的用意……這可恶的人!
翌日,我只带了贴身侍女,轻车简从,悄然来到哥哥在城郊的别馆。
站在這幽雅如阆苑仙境一般的别馆门口,我忍不住叹了口气,哥哥实在是妙人,太懂得逸乐享受。他总是找到那么些奇人巧匠,将這小小一处别馆,营建得冬暖夏凉,巧夺天工。一路行去,还未到堂前,就听得旖旎丝竹之声,飘飘不绝于耳。
但见蔷薇盛开的临水槛边,哥哥面色微醺地闭目倚在锦榻上,玉簪松松挽起发髻,几缕发丝慵然散垂下来,一身白袍胜雪,衣襟微微敞开,露出颈项间白皙如玉的肌肤,连身侧那两名美姬也比不上他此刻妍态。我缓缓步入槛内,他仍不睁眼,那两名美姬忙欲行礼,被我抬手止住。
哥哥微微翻身,闭目慵然道,“翡色,上酒——”
我将指尖伸入案上杯盏,沾了些酒,并指朝他俊雅面庞弹去。酒一洒上他脸,哥哥惊叫一声,翻身而起,“朱颜,你這可恶的丫头!”
他一呆,看清楚眼前人,顿时惊喜大叫,“阿妩,是你!”两名美姬慌忙上前,左边罗帕右边香巾,忙不迭为他擦脸。我却笑吟吟扯了他宫锦白袍的袖口,不客气地揩去指尖酒渍,挑眉笑道,“似乎我来得很不是时候?”他一脸无奈,叹道,“你就不能对我温柔一些么,好歹也是堂堂王妃了,还這么淘气。”
我转目去看那两名美人,一个红衣丰艳,一个绿裳妖娆,都是丽色照人。哥哥端了玉杯,又倚回锦榻上,斜目看我,“你是来赏美人,还是专程来找我捣乱的?”
“美人要赏,懒人也要骂。”我劈手夺过他手中酒杯,“别以为父亲不在,便没有人管得了你。”
哥哥翻身坐起,骇然笑道,“這是哪家悍妇走错了家门?”
我瞪着他,瞪了半晌,终究心里一酸,垂眸叹道,“哥哥,你现在越发懒散了。”
哥哥一怔,侧过脸去不再説话。侍女捧了流光青玉壶上前,注满我面前的衔珠杯。哥哥淡淡一笑,“来,尝尝我今年的新酿。”
我就唇浅抿了一口,只觉清冽芬芳,异香缠绵,脱口赞道,“好香的酒!”哥哥得意非凡,“你再细品一品个中滋味。”
這酒初入口时幽香缠绵,隐约有春风拂阑,夜露莹彻,桃花缤纷的风流,分明只是一点飘忽清冽的酒意,入喉却绵柔不绝,暖暖融进四肢百骸里去,不觉双颊已是微热。我叹息一笑,“芳菲四月,深浅红妆,倚栏思人,落英满裳。”
哥哥大笑,“品得好,得此四句相赞,不枉我辛苦采集一番的武陵桃花……我家阿妩,真妙人也!”
“這是桃夭酿?”我惊喜道,“你果真酿成了?”哥哥昔年甚爱桃花的妩媚,我们曾一起试酿了许多次,却总是做不成這桃夭酿。想不到时隔经年,他竟悄悄酿成了。若论心思奇巧风流,恐怕天下再找不出一人能胜过哥哥。他倚在榻上,笑眸深深,我佯嗔道,“若不是今日撞个正着,你还想私藏多久?”
哥哥懒懒一笑,“一壶酒有什么稀罕,我一介闲人,也就精于享乐之道罢了。”
我欲反驳,却不知该説什么,一时默然无语。哥哥倒兴致极高,又唤来歌姬,重新斟酒,与我对坐畅饮。
一杯杯醇酒饮下,渐觉飘然,我们皆有些忘形,随着廊下丝竹击节互歌。琴伎款款拨着一曲江南小调,悠扬轻快,不觉又勾起少年往事。
“拿琴来……”我微醺起身,回眸朝哥哥戏谑一笑,“妾身斗胆献艺,邀公子相合一曲。”
哥哥连声称妙,立即唤来侍妾,奉上他那支名动京华的引鹤笛。我的清籁古琴并未从王府带来,便随意取了乐姬的瑶琴,信手拂去,音色倒也清正。
我凝神垂眸,指下轻挑,弦上余音犹自宛转,流水般琴韵已袅袅而起。
清韵初起《上阳春》,宛转跳脱的曲调里,一缕空灵的笛声徐起,与琴音相逐引,宛如蹁跹双蝶,逐着四月柳梢,在春风中相戏。忽而琴音一转,自那春光明媚的四月天,飘摇直入斜雨霏霏的秋日黄昏,日暮月沉,天地晦暗,笛声亦随之低抑幽咽,百转千回,道不尽离别惆怅,诉不完落花伤情。
哥哥倾身朝我看来,目光恍惚,有刹那的失神,笛声随之一黯。我无动于衷,指下陡然用力,划过一串金铁般肃杀之音,硬生生惊破那哀怨颓靡的笛声,带起朔漠黄沙的苍茫,长河滔天的豪迈。我的琴音越拔越高,飞扬处似游侠纵横,仗剑江湖;激昂处如将军百战,驰马沙场。而笛声渐渐力乏,几次转折之后,已跟不上我的音律。铮然一声裂响,琴弦崩断,笛声随之喑哑。
哥哥冠玉般面庞,罩上一层异样的嫣红,眸底一片惊震,执笛的指节隐隐发白。我亦气血翻涌,冷汗透衣,似耗尽全身力气,一时説不出话来。
“阿妩,你的琴技精妙至此,哥哥再也跟不上了。”哥哥转头看我,怅然一笑,神情有些恍惚。
我抬眸直望向他,缓缓道,“意由心生,曲随心转,引鹤笛依然是天下无双,可是哥哥,你的心呢,它还和从前一样高旷自在吗?”
哥哥一震,却是避开我的目光,转头不答。
我蓦然推琴而起,捧起那具断了弦的瑶琴,摔在阶下。裂琴之声惊得槛外枝头飞鸟四散,左右侍妾慌忙俯跪在地,不敢抬头。
“哥哥!這平庸的瑶琴只能藏于闺阁,吟风弄月,当不起磅礴之音。而引鹤笛生来不是凡品,任能将它埋没在脂粉群中,终日与靡靡之音为伍!”我与他四目相对,分明在他眼底看到一掠而过的愧色。哥哥沉默良久,长叹一声,“再好的笛子,终究是死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