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业

作者:寐语者


    他不问姑姑説了什么,只问可有旁人听到,我心下顿时明白,父亲果然是知情的。

    那方丝帕藏在袖中,我垂眸,不动声色道,“没有旁人,只有我在跟前。姑姑説话含糊,我亦未听明白。”

    父亲长叹一声,似松了口气,“皇后连日操劳,惊吓之余难免失神,应当无妨。”

    我默然点头,一时喉头哽住,心口冰凉一片。

    萧綦皱眉道,“你説刺客是皇后身边的老宫人?”

    我正欲开口,却听父亲冷冷道,“薛道安這奴才,数月前就已贬入尽善司了。”

    “怎会這样?”我一惊,尽善司是专门收押犯了过错,被主子贬出的奴才,从事最粗重卑贱的劳役。而那薛道安侍侯姑姑不下十年,一直是御前红人,至我前次回宫,还见他在昭阳殿执事。

    “這奴才曾经违逆皇后旨意,私自进入乾元殿,当时只道他恃宠生骄,本该杖毙。”爹爹眉头深皱,“可惜皇后心软,念在他随侍十年的份上,只罚去尽善司。想不到這奴才竟是皇上的人,十年潜匿,居心恶毒之至。”

    我惊疑道,“罚入尽善司之人,岂能私自逃出,向我假传懿旨?”

    父亲面色铁青,“昭阳殿平日守卫森严,這奴才寻不到机会动手,必是蓄谋以待,正好趁你回宫之际不明就里,给他做了幌子,堂而皇之进入内殿。”

    萧綦沉吟道,“单凭他一人之力,要逃出尽善司,更易服色,身怀利刃躲过禁廷侍卫巡查……没有同党暗中相助,只怕办不到。”

    “不错,我已吩咐加派东宫守卫,防范刺客同党对太子不利。”我望向父亲,焦虑道,“宫中人众繁杂,只怕仍有许多老宫人忠于皇室,潜藏在侧必为后患。”

    “宁可错杀,不可错漏。但有一人漏网,都是后患无穷。”萧綦神色冷肃,向父亲説道,“小婿以为,此事牵涉甚广,由禁卫至宫婢,务必一一清查,全力搜捕同党。”

    我心下一凝,立时明白萧綦的用意,他向来擅于利用任何的机会。

    我与他目光交错,不约而同望向父亲。

    父亲不动声色,目光却是幽深,只淡淡道,“那倒未必,禁中侍卫都是千挑万选的忠勇之士,偶有一尾漏网之鱼,不足为虑。”

    萧綦目光锋锐,“岳父言之有理,但皇后与储君身系社稷安危,容不得半分疏忽!”

    “贤婿之言也是,不过,既然是宫中事务,还是奏请皇后决断为宜。”父亲笑容慈和,话中滴水不漏。萧綦步步进逼的锋头,在他圆滑应对之下,似无施展之地。朝堂宫闱是不见血的沙场,若论此间修为,萧綦到底还是逊了父亲一筹。

    “舅父错了!”殿外一个声音陡然响起。

    却是太子哥哥在大队侍卫的簇拥下,急匆匆迈进来,手中竟提着出鞘的宝剑。

    我们俱是一惊,忙向他俯身行礼。

    “舅父怎么如此大意,你就确定没有别的叛党?连母后身边的人都信不过,谁还能保护东宫安全?”他气哼哼拎着剑,一叠声向父亲发问。

    “微臣知罪。”父亲又是恼怒,又是无奈,当着满殿侍卫更是发作不得。

    太子左右看看,面有得色,正要再开口时,我朝他冷冷一眼瞪过去。他一呆,复又回瞪我,声气却是弱了几分,“豫章王説得不错,這些奴才没一个信得过,我要一个个重新盘查,不能让奸人混入东宫!”

    萧綦微微一笑,“殿下英明,眼下东宫的安全,实乃天下稳固之本。”

    太子连连点头,大为得意,越发顺着萧綦的主张滔滔不绝説下去。

    看着父亲紫涨脸色,我只得暗暗叹息。太子哥哥自小顽劣,姑姑对他一向严厉,皇上更时有责骂。除了宫女内侍,只怕极少有人褒赞支持他的主意。如今却得萧綦一赞,连豫章王這样的人物都顺从于他,只怕心中已将萧綦引为大大的知己。

    父亲终于勃然怒道,“殿下不必多虑,禁军自能保护东宫周全。”

    太子脱口道,“禁军要是有用,还会让子律那病秧子逃出去?”

    此话一出,诸人脸色骤变,他自己也愕然呆住。

    子律是刺杀了叔父才逃出去的,叔父之死,是我们谁也不愿提及的伤痛,却被他這样随口拿来质问。

    我看见父亲眼角微抽,這是他暴怒的征兆……父亲踏前一步,我来不及劝止,只见他抬手一掌掴向太子。

    這一巴掌惊得众人都呆了,萧綦怔住,殿上侍卫懵然不知所措——储君当殿受辱,左相以下犯上,理当立即拿下,却没有人敢动手。

    锵啷一声,太子脱手丢了宝剑,捂住脸颊,颤声道,“你,舅父你……”

    父亲怒视太子,气得须发颤抖。

    “殿下息怒!”

    “父亲息怒!”

    我与萧綦同时开口,他上前一步,挡住太子,我忙将父亲挽住。萧綦挥手令众侍卫退下,殿上转瞬只剩我们四人。

    父亲恨恨拂袖叹道,“你何时才能有点储君的样子!”

    萧綦拾起地上的剑,将宝剑还鞘,“岳父请听小婿一言。宝剑初锋虽锐,也需上阵磨砺。殿下虽年少,终有一日君临天下。如今皇上卧病,太子监国,正是殿下历练之时。窃以为,殿下所虑不无道理,还望岳父大人三思。”他這番话,明是劝谏父亲,实是説给太子听,且于情于理都不可辩驳。

    太子抬目看他,大有感激之色。

    父亲却是一声冷哼,目光变幻,直直迫视萧綦。萧綦意态从容,眼中锐色愈盛。两人间已是剑拔弩张。

    我心中紧窒,手心不知何时渗出了微汗。

    当此峻严时刻,太子左右看看二人,似乎终于有些明白过来,却是惴惴望向萧綦。

    父亲脸色一变,冷冷瞪住他,令他更是惶然无措。

    他一向敬畏父亲,今日也不知是受了刺客的惊吓,还是坐上监国之位,得意忘形,竟一反常态,惹得父亲暴怒,当着众人面前,令他储君的颜面扫地。

    我不忍见太子如此窘态,开口替他解围,“皇后受了惊吓,殿下进去看看吧。”

    不料父亲又是劈头呵斥,“皇后还在静养,你休要胡言乱语惊扰了她,还不回东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