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业

作者:寐语者



    有人抛下兵刃,发一声喊,“我愿归降豫章王!”阵前顿时十数人起而响应,夺路来奔。统兵将领尚未来得及阻拦,又有百余人弃甲奔逃,转眼溃不成军。

    经此一役,謇宁王前锋折没殆尽,过半人马归降萧綦,顽抗者皆被歼灭。辛苦营造的楼船除主舰毁坏,其余尽被我军所夺,不费寸钉而赢得渡河战船,来日饮马长河,易如反掌。

    然而最后寻遍战场也未见謇宁王尸首。

    只怕此人老奸巨猾,见战况危急,早已换了替身上阵,自己退缩至副舰,眼见前锋惨败,立即弃残部于不顾,率军望南而逃。

    是夜,萧綦犒赏三军,在刺史府与众将聚宴痛饮。

    随后而来的十万大军也在子夜之前赶到。萧綦下令三军暂作休整,补充粮草,次日渡河南征。

    犒赏一毕,我便称不胜酒力,从聚宴中告退,留下萧綦与他的同袍手足相聚。

    萧綦没有勉强我留下,只低声问我,是否不喜众将粗豪。

    我摇头,莞尔一笑——铁与血,酒与刀,终究是男人的天地。

    我説,“我无意效仿木兰,无意效仿……”這句话没有説完,最后两字一时凝在唇间。

    胡光烈上来拉住萧綦敬酒,醉态戆然可掬。趁萧綦无奈之际,我忙欠身告退。

    匆匆步出府衙,我一时神思恍惚,仍陷在方才的震动中……那几欲脱口的两个字,将我自己惊住,不知何时竟浮出這鬼使神差的念头。吕雉,我险些脱口説出,“我无意效仿木兰,无意效仿吕雉”!

    一路心神起伏,车驾已悄然停在行馆门前。

    明日一早大军即将南征,這一次离去,不知前路如何,也不知何日再能重来。

    缓步流连于深深回廊,花木繁荫之中,置身曾独居三年的地方,已有隔世之感。那个喜欢散发赤足,醉卧花荫,闲时对花私语,愁时对雨感怀的小郡主,如今已无影无踪了。

    我回到书房,依稀想起锦儿与我一起下棋的情形……问遍了行馆与府衙的仆妇管事,只説在我遇劫之后,锦儿姑娘也杳然无踪,只怕也遭了毒手。

    锦儿,那个巧笑嫣然的女子,果真就此香消玉陨了么。

    站在锦儿曾巧手为我梳妆的镜台前,我黯然失神,伸手贴上冰冷的镜面,触摸那镜中的女子——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的眉目,眸光流动处,只有无尽幽冷。

    萧綦在赶赴晖州的路上接获京中密报,确证我母亲已返京。他将自己随身多年的短剑给了我,又从最优秀的女间者中挑出数名忠诚可靠之人,以侍女身份跟随在我身边。此去征战沙场,相看热血洗白刃,夜深千帐灯,生死胜败都是两个人并肩承担,谁也不会独自离去。

    回到府衙,众将已经散了,却见庞癸匆匆迎上来,“王妃夜里外出,王爷甚是担心。”

    我微微一笑,“王爷已经歇息了么?”

    庞癸道,“宴罢后,王爷略有醉意,已经回房。”

    “你也辛苦多日,今晚好好休整。”我含笑颔首,正欲举步入内,庞癸忽而赶上一步,压低声音道,“属下有事禀告。”

    我一怔,回身看他,只听庞癸低声道:“属下夜巡城下,捉获一名身藏密信的侍卫,暗中传递晖州战况,疑是謇宁王所派间者,已被属下扣住。”

    两军阵前互派间者亦是常事,不足为怪。我蹙眉看向庞癸,淡淡道,“既是侍卫,理当交予宋将军处置,为何私自将人扣住?”

    庞癸将声音压到极低,迟疑道:“属下发现,密信竟有左相大人徽记。”

    “什么!”我大惊,忙环顾左右,见侍从相距尚远,這才缓过神来,急急追问道,“此人何在,可曾招供什么,还有何人知晓此事?”

    庞癸垂首道,“事关重大,属下不敢张扬,已将此人单独囚禁,旁人尚不知晓。此人自尽未遂,至今未曾招供。”

    我心下稍定,“密信呢?”

    庞癸从袖中取出一支竹管,双手呈交予我。其上蜡封已拆,管中藏有极薄一张纸卷,上面以蝇头小楷密密写满,从吴谦变节伏诛至晖州战况,均写得巨细靡遗。信末那道朱漆徽记清晰映入眼中——我手上一颤,似被火星烫到,這千真万确是父亲的徽记!

    薄薄一纸信函,被我越捏越紧,手心已渗出汗来。

    我当即带了几名贴身侍从去往书房,命庞癸将那人带来见我。

    此时已是夜阑人静,书房外侍卫都已屏退,只燃起一点微弱烛火。那人被庞癸亲自带来,周身绑缚得严严实实,口中勒了布条,只惊疑不定地望住我,半点作声不得。

    我凝眸看去,见他身上穿戴竟是萧綦近身亲卫的服色。

    庞癸无声退了出去,将房门悄然掩上。

    我凝视那人,缓缓道,“我是上阳郡主,左相之女。”

    那人目光变幻不定。

    “你若是左相的人,可以向我表明身份,无需担心。”我向他出示那封密函,“我不会将此信交给王爷,也不会揭穿你的身份。”

    那人低头沉吟半晌,深吸一口气,终于点了点头。

    我将信置于烛火之上,看它化为灰烬,淡淡问道,“你一直潜伏豫章王近身亲卫之中,为家父刺探军情?”

    那人点头。

    “你可有同伴?”我凝视他。

    那人决然摇头,目光闪动,已有警觉之色。

    我默然看他半晌,這张面孔还如此年轻……“你为家父尽忠,王儇在此拜谢。”我低了头,向他微一欠身,转身步出门外。

    庞癸迎上来,默不出声,只低头等待我示下。

    我自唇间吐出两个字,“处死。”

    从未觉得晖州的夜风如此寒冷。我茫然低头而行,心头似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狠狠捏住,越捏越紧,紧得我喘不过气来,脚下不觉越走越快。

    這世上,没有人比我更了解我的父亲,左相大人。他一生宦海沉浮,数十年独断专权,论心计之重,城府之深,根本不是我所能想见。他与萧綦不过是棋逢对手的两个盟友,以翁婿之名行联盟之实……而這所谓的盟友,也只不过是暂时的同仇敌忾。

    我知道父亲从未真正信赖过萧綦,正如萧綦也从来没有信任过父亲,甚至从来都称呼他为左相,极少听他説起岳父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