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业

作者:寐语者



    “再过两个时辰,便是江面雾霭最浓的时候。”宋怀恩低低开口,语声带了一丝肃杀,“那便是攻城最好的时机。若是过了寅时,未见敌军来袭,我们便又撑过一日。”

    我心下凛了一凛,依然朗声笑道,“已经过了子时,现在是第四日了,王爷的前锋大军离我们又近了许多。或许明日此时,援军便能到了。”

    “智者多疑,勇者少虑。”他含笑沉吟道,“我们闭门不战本是拖延之策,所幸此番遭遇的对手是謇宁王,此人年老多疑,见此情状只怕越是谨慎,惟恐有诈。”

    我附掌而笑,戏谑道,“不错,但愿他再多几分慎重沉稳,切莫学少年莽撞。”

    宋怀恩与我相视而笑。

    回到房中,再也不能入睡,听着声声更漏,将两个时辰一分分捱过。

    问了玉秀不知第几遍,从子时三刻数到寅时初刻,我与她俱是困倦不堪,伏在案头不知不觉竟懵懵睡去……待我被更声猛然惊起,推醒玉秀,一问值夜的侍女,才知已是卯时初刻了!

    果真又捱过一天了。

    望着东方微微泛白的天际,远观城头灯火,我只觉又是宽慰又是疲惫。

    连日来,一直不曾安睡,此时心头一块大石暂且落了地,困意却再也抵挡不住。

    阖眼之前还嘱咐玉秀,辰时一过便叫醒我,然而未等玉秀回答,我神志已迷糊过去。

    這一觉睡得恬然无梦,酣沉无比。

    将醒未醒之间,依稀见到萧綦骑着他那神气活现的墨蛟,从远处缓缓而来,竟走得那么慢……我恨不得狠狠一鞭子抽上墨蛟,叫這顽劣的马儿跑快一些。

    “到了,到了,王爷到了……”梦中竟还有人欢呼。

    我笑着翻身,却被人重重推了一把,立时醒转过来。却是玉秀拼命摇着我,口中连连嚷着什么,我怔了片刻才听清——

    她是説,王爷到了。

    身旁侍女皆喜上眉梢,门外传来侍卫奔走出迎的脚步声——果真不是在梦中。

    我跳下床,扯过外袍披上,胡乱踏了丝履便飞奔出门。

    袖袂飘拂,长发被风吹得散乱飞舞。這可恶的走廊甬道天天行走,怎么从不觉得如此漫长难走!众目睽睽之下,我第一次顾不得仪态规矩,提起裙袂大步飞奔,恨不得生出翅膀,瞬间飞到他面前。

    甫至大门,远远就望见一面黑色缬金蟠龙帅旗高擎,猎猎招展于耀眼日光之下。

    那是豫章王的帅旗,所到之处,即是定国大将军萧綦亲临。

    那个威仪赫赫的身影高踞在墨黑战马之上,逆着正午日光,有如天神一般。

    我仰起头,眼前是正午耀目的阳光,比阳光更耀目的是那光晕正中的一人一马。

    黑铁明光龙鳞甲、墨色狮鬃战马、玄色风氅上刺金蟠龙似欲随风腾空而起。在他身后,是肃列整齐的威武之师,仿如看不到尽头的盾墙在眼前森然排开,又似黑铁色的潮水正自远方滚滚动地而来。

    众人跪倒一地,齐声参拜,只余我散发单衣立于他马前。

    晨昏寝寐都在企盼的人,真切切站在眼前,我却似痴了一般,怔怔不能言语。

    他策马踏前,向我伸出手来。

    脚下轻飘飘向他迎去,犹似身在梦中。

    他握住我的手,掌心温暖有力,轻轻一带便将我拽上马背。耀眼阳光之下,我看清他的眉目笑容,果真是萧綦,是我心心念念,一刻也不能放下的那个人。

    “我来了。”他笑容温暖,目光灼热,语声低沉淡定。這笑容只有我看得见,這淡淡三个字也只有我听得见。整整五天的路途被他硬赶在此刻到达,其间披星戴月,忧心如焚,全军将士马不停蹄……我虽不能目睹,却能想见。

    四目相顾,无需蜜语柔情,他来了,便已经足够。

    豫章王前锋大军踏着烈烈日光,浩浩荡荡进入城内。

    众目睽睽之下,他与我共乘一骑,穿过欢呼迎候的人群,径直驰上城楼,接受脚下如潮的欢呼。三军将士欢声如雷,士气勃然高张,满城百姓奔走相庆,潮水般呼声远远传开,在城中回荡不息。這是我生平从未见过的狂热,仿佛濒临绝望的人终于迎来拯救万众于水火的神祗;這也是我第一次亲眼看到,豫章王的威望竟至于此。

    而此时此刻,我以豫章王妃的身份,与他并肩共骑,一同接受万众景仰。

    這发自肺腑的欢呼,即便尊贵如皇族,也未必能得到。

    這便是民心。

    眼前一幕将我深深震撼,良久不能言语。

    及至离开城头,驰返府衙,這才惊觉自己一直长发散覆,素颜单衣,就這样被萧綦揽在怀中。

    而左右将领,乃至城下三军将士都看到了我们這个样子……我顿时双颊火辣辣发烫,恨不能钻进地缝里去,慌忙将脸低下,不敢触到身后诸人的目光。

    “你做什么?”萧綦诧异地低头问我。

    我脸颊愈热,声音轻细得不能再轻,“你竟让我這副样子出来。”

    身后诸将随行,相隔不过丈余,他竟朗声大笑,“你连整座城池都敢夺下,這时倒怕了羞?”

    有低抑笑声从后面传来……我羞窘难当,再不敢接口与他调笑。

    一回到府衙,我便跳下马背,头也不回地往内院而去,心下暗恼,赌气不去睬他。

    等我匆忙沐浴更衣,梳妆整齐了出来,玉秀説王爷已去了营中,并未来过這里。

    我一呆,旋即苦笑。他自然是以军务为重的,日夜兼程赶来也未必是为了我。

    黯然倚坐妆台,心下恼也不是,叹也不是。捱过了连日的惊虑忐忑,已是心力交瘁,好容易盼来了他,本该满心欢喜却又莫名怅惘……他不在时,我也独自一人撑过来,错觉自己刀枪不入;而今他来了,我便回复原形,只愿从此被他护在身后,犹如宁朔那夜。

    一时间意兴阑珊,拆了钗环发髻,又觉倦意袭来。

    這两日着实太累,我倚回锦榻,本想小寐片刻,不觉却又睡去。

    朦胧间,有人帮我盖好被衾,熟悉的男子气息淡淡笼下来。

    我不愿睁开眼睛,默然侧首向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