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业

作者:寐语者



    一时间千头万绪,我也暗自焦虑,当着晖州大小官吏,只得不动声色。

    我嘱咐了三件要务。其一,稳定民心,天黑之前平定城中骚乱;其二,加强城防,随时准备抵御謇宁王大军;其三,储备粮草,等待豫章王大军到来。

    府中不见牟连的身影,问及宋怀恩,却见他面色迟疑。

    遣退了其余官吏,我回到内堂,蹙眉看向宋怀恩。

    他低声道,“牟统领正在吴夫人房中。”

    我将眉一挑,心中已有不祥之感,只听他説,“吴谦死讯传回之后,吴夫人便自刎了。”

    吴夫人的尸首是牟连亲手殓葬的。

    她没有留下只言片语,走得异常决绝。吴谦的两个妾室哭哭啼啼,只説夫人将蕙心小姐交给她们,自己回了房中,不料竟以老爷平日的佩剑横颈自刎。

    一个足不出闺阁的妇人,平生从未碰过刀剑,却选择這样的方式,追随丈夫而去。

    我没有踏进她的灵堂,也没去送她最后一程——她必然是不愿见到我的。昨日离去之前,言犹在耳,我曾对她説,“患难相护之恩,他日必定相报”。

    她的患难相护,换来家门惨变,我的报答便是诱叛她引以为傲的亲侄,杀死她的夫君。

    “王妃,天都快黑了,您出来吃点东西吧。”玉秀隔了门,在外面低声求恳。

    我枯坐在窗下一言不发,望着北边天际发呆,看夜色一点一点围拢。什么人也不愿见,什么话也不想説,我将自己关在房里,没有勇气去看一看牟连,看一看那个叫蕙心的女孩儿。听説吴蕙心哭晕过去多次,悬梁未遂,此时还躺在床上,水米未进。

    玉秀还在外面苦苦求我开门,我走到门口,默然立了片刻,将门打开。

    “领我去看看吴蕙心。”我淡淡开口,玉秀怔怔看着我脸色,没敢劝阻,立即转身带路。

    还未踏进闺房门口,就听见女子的哭泣声,伴着碎瓷裂盏的声音。

    一名妇人匆忙迎了出来,素衣着孝,面目清丽,不卑不亢向我行礼,自称妾身曹氏。

    我无心多言,径直步入房中,恰见那苍白纤弱的女孩儿将侍女奉上的粥肴摔开。

    我接过仆妇手里的粥碗,走到她床前,垂眸凝视她。

    周围侍婢跪了一地,蕙心含泪抬头,惊疑不定地望向我,双眼哭得红肿。

    “张口。”我舀了一勺粥,喂到她唇边。

    她睁大眼睛瞪着我,我冷冷开口,“粥里有毒,是送你上路的。”

    蕙心一颤,满目骇然,嘴唇剧烈颤抖。

    “你想死,我便成全你。”我将勺子强行送到她唇间。

    她不由自主地瑟缩,抖成一团,眼泪大颗大颗落下,“你是谁……”

    我将碗放下,凝视她双眸,缓缓説道,“我是豫章王妃。”

    她双瞳骤然大睁,尖声道,“是你害死我爹娘!”

    我不闪不避,任由她扑上来抓住我衣襟,眼前一花,被她一掌掴在颊上。

    身后玉秀与曹氏抢上来格挡,我抬手阻住她们,又受了她反手一掌,双颊立时火辣。

    蕙心又伸手来掐我颈项,我避开,扣住了她手腕。

    我的身量已算单薄,這女孩儿竟比我还削瘦几分,手上力道微弱,被我扣住动弹不得。

    “這两掌是我欠你母亲的。”我淡淡开口,“若是你自己想报仇,先活下来再説。”

    我放开吴蕙心,起身拂袖而去。

    那曹氏一路随我到了庭中,俯身道,“多谢王妃。”

    “蕙心不是真心求死,她会好好活下来。”我疲倦地叹息一声,恍然记起玉秀之前提过,吴蕙心由牟连的夫人在照料……我侧首看她,“你是牟夫人?”

    曹氏低头称是。

    我一时无言相对,沉默片刻道,“牟将军可好?”

    “多谢王妃垂顾,外子已赶往营中,协助宋将军署理防务。”曹氏语声低柔,落落大方,不似一般闺阁女子。我颔首道,“辛苦牟将军与夫人了。”

    曹氏脸上一红,欲言又止。我觉得蹊跷,回眸细看她。她迟疑片刻,终究开口道,“外子只是戍卫统领,位份卑微,当不起将军的名衔。”

    我怔住,讶然道,“牟连的职位怎会如此低微?他不是吴夫人之侄么?”

    曹氏有些窘迫,沉默片刻,似鼓起极大勇气开口,“外子不肯依附裙带之便,姑父也惟恐带累了官声……是以外子空怀报国之志,却多年不得升迁。此番姑父投靠叛军,外子也曾力劝。及至王妃入城,终令外子临崖勒马,未致铸成大错。妾身虽愚昧,亦知好马需遇伯乐,良将需投明主。恳请王妃为外子美言,不计门庭之嫌,勿令良将报国无门!”她一气説来,脸颊涨红,向我俯身拜倒,“妾身在此叩谢王妃!”

    這一番话虽是出于私心,惟恐牟连受到牵连,身为降将受人轻视,故而为他开脱求情……然而从她口中道出,却是诚挚坦荡,并无半分谄媚之态。看她年纪似与哥哥相仿,心机胆识不输须眉,叫我油然而生敬佩之心,忙亲手将她扶起。

    “牟连有贤妻若此,可见他非但是良将,亦是一员福将。”我向她扬眉一笑,不觉起了亲近之心,“王儇年轻识浅,若蒙牟夫人不弃,愿能时时提点于我,共商此间事务。”

    曹氏喜出望外,忙又拜倒。

    是夜,辗转无眠。

    宋怀恩执意要我从行馆迁入刺史府,虽是守卫森严,安全无虞,我却一闭眼就想起吴夫人,想起蕙心,哪里还能安睡。已是夜阑更深,我仍毫无睡意,索性披衣起来,步出庭院。

    夜空漆黑,不见一丝月色,只有隐隐火光映得天际微明,依稀可见守夜的士卒在城头巡视走动。我只带了几名值夜的侍女,没有唤起玉秀,她连日惊累不堪,回房便已酣睡了。

    信步走到内院门口,却见外院还是灯火通明,仍有军士府吏进出繁忙。

    我悄然行至偏厅,示意门口侍卫不要出声。只见厅中几名校将围聚在舆图前面,当中一人正是宋怀恩。他换了一身深蓝便袍,在灯下看来,愈显清俊,言止从容坚定,隐有大将之风。

    想来当年,萧綦少年之时,也是這般意气飞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