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业

作者:寐语者



    我将玉秀一推,咬牙道,“千万小心,不可令吴谦起疑!”

    玉秀尖削脸庞略见苍白,神色却还镇定,默然一点头,便自转身而去,垂帘重又掩下。

    我瞧不见外头诸人的反应,只听她脆稚声音,平稳如常道,“王妃并无大恙,只是路上乏了,吩咐车驾尽快到达行馆,這便启驾罢……”

    也不知道玉秀用什么法子,能在吴谦眼皮底下,传话给宋怀恩。眼下我也顾不了這许多,但求宋怀恩能觑准时机,一击成功,即便有所牺牲,也务必要有人冲出城去,向萧綦报讯。

    大队人马,车驾森严,已经引得沿路百姓围观争睹,越往前走,人群越是熙攘,几乎将道路围了个水泄不通。吴谦亲自领了仪仗护卫在前面开道,宋怀恩与五百精卫紧随在我车驾后方……此地已是晖州城中最繁华之处,道旁灯火通明,人头攒动。

    此时便是最好的时机,却迟迟不见外面的动静,我在车驾中坐立不安,心神悬于一线,掌心汗水越来越多。倘若再不动手……蓦然一声断喝,仿若雷霆乍起——

    “徽州刺史吴谦谋反,豫章王麾下骁骑将军奉命平叛,将吴谦拿下!”

    這一声断喝,犹如晴天霹雳当头劈下。

    顷刻间,巨变横生,五百铁骑刀剑出鞘,行动迅如惊雷。

    马嘶、人声、惊叫、呼喝响作一团!

    周遭亲兵护卫尚未回过神来,骁骑铁蹄已到面前,雪亮刀光划破夜色。

    只听吴谦魂飞魄散的喊道,“来人,快来人——将乱党拿下——”

    毫无防备的市井平民,无不惊恐失措,四下哭号奔走,车马如流的繁华街市,瞬间变成杀戮之地。平素养尊处优的晖州守军,在這彪悍铁骑面前毫无招架之力,连连败退,连阵势也未看清,便被踏入铁蹄之下,如衰草般伏倒……城中街巷狭窄,跟在后面的大队守军一时无法赶上前来,更被惊慌奔走的百姓冲散,陷入混乱之中,鞭长莫及。

    车驾四周都是吴谦的亲兵仪仗,变乱一起,纷纷败退奔走,无暇顾我。玉秀跳上车来,挡在我身前,全身抖若筛糠,兀自对我説,“王妃别怕,有奴婢守在這里!”

    我猛的将她揽在身侧,两人紧靠在一起,周遭乱军冲突,杀声震天……我屏息不能动弹,脑中一片空白,父母亲人和萧綦的身影不断自眼前掠过……

    蓦然有马蹄声逼近,冲我们而来!

    我霍然抬头,眼前刀光闪动,一骑如风卷到,横刀挑开鸾车垂帘。

    宋怀恩战甲浴血,横刀在手,俯身向我伸出手来,“王妃,上马——”

    我拉了玉秀,正欲伸手给他,忽听一声劲啸破空,一枚流矢从后面射来,擦着他肩头掠过。

    “小心!”他一把将我推回鸾车,无数箭矢已纷纷射到马前。

    大队守军已从后面赶来,弓弩手箭发如雨,正向我们逼来。

    宋怀恩举盾护体,被迫勒马急退三丈,身后铁骑精卫已有人中箭落马,却无一人惊慌走避,进退整齐,严阵相向。

    大军已到,他们再不走就功败垂成了……而我的鸾车已在大军箭雨笼罩之下,眼前箭势一缓,

    宋怀恩又要策马向我冲来,我将心一横,向他喝道,“你们先走!”

    又一轮箭雨如蝗,四散的亲兵又攻了上去,宋怀恩似疯魔一般,横盾在前,反手一刀将马前亲兵劈倒,不顾一切朝鸾车冲来。

    我拾起射落在鸾车辕前的一枝长箭,将箭镞抵上咽喉,决然喝道,“宋怀恩,本宫命你即刻撤走,不得延误!”

    宋怀恩硬生生勒止坐骑,战马扬蹄怒嘶,浴血的将军目眦欲裂。

    我昂首怒目与他相峙。

    “遵、命!”咬铁断金般的两个字,从他唇间吐出,宋怀恩猛然掉转马头,向身后众骑发出号令,严阵如铁壁般的五百精骑,齐齐勒马扬蹄,马蹄如雷动地,掉头踏过溃散奔逃的亲兵,向城中错落密布的街巷深处绝尘而去……

    我陡然失去力气,倚了车门,软软跌倒。

    晖州之大,五百精卫就此突围而出,四下分散匿藏,便如水滴汇入湖泊,一时半会之间,吴谦也未必能将整个晖州翻过来。更何况,城中还潜藏有叔父豢养的暗人——纵然吴谦身为晖州刺史,王氏遍布天下,无处不在的耳目势力,他也一样奈何不了。

    吴谦将我押至行馆软禁,里里外外派了大队军士看守,将个小小行馆守得铁桶一般。

    再次踏进熟悉的庭院厅堂,景物一切如旧,我却从主人变成了阶下囚。

    我微微笑着,泰然落座,朝吴谦抬手道,“吴大人请坐。”

    吴谦冷哼一声,依然面色如土,形容狼狈不堪,“好个豫章王妃,险些让老夫着了道!”

    我向他扬眉一笑,越发令他恼怒难堪,朝我冷冷道,“念在往日情面,且容你在此暂住,望王妃好自为之!若敢再生事端,须怪不得老夫无礼了!”

    “若説往日情面,那也全靠大人辅佐家父,对我王氏忠心耿耿。今日更蒙大人厚待,本宫愧不敢当。”我含笑看他,不恼不怒,直説得吴谦面色涨红。

    “住口!”他厉声喝斥我,“老夫堂堂学士,无奈屈就在你王氏门下,半生勤勉为官,却升迁无望!你在晖州遇劫本非老夫之错,待我专程入京请罪,竟被左相无端迁怒,非但严辞呵斥,更扣我奉禄,令我在朝堂中颜面扫地!若不是右相大人保奏求情,只怕连這刺史一职,也要被跋扈成性的令尊大人削去……”

    他一径的怒骂,我却恍惚没有听得进去,只听他説到父亲因我遇劫而发怒——父亲,果真对我的事情如此在意么,当初我离京远行,他不曾挽留;而后晖州遇劫,也不见他派人救援;及至在那封家书中,他也没有半句亲呢宽慰之言……记得幼时,父亲无论多么繁忙,每天回府总要询问哥哥与我的学业,常常板起脸来训斥哥哥,却总是对我夸赞不已,最爱向亲友同僚炫耀他的掌上明珠。及至将我嫁出之前,他都是天下最慈爱的父亲。

    至今我都以为,父亲已经遗忘了被他一手送出去的女儿,遗忘了這颗无用的棋子。我的生死悲欢,他都不再关心,毕竟我已冠上旁人的姓氏……可是……

    眼底一时酸涩,我侧过头,隐忍心中酸楚。

    吴谦连声冷笑,“王妃此时也知惧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