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业

作者:寐语者



    我被那一掌掴得目眩昏沉,眼前依然发黑,心里却是悲喜莫辨。

    我不要他中计,不要他救那假王妃,可乍听他去救人了……心中却涌上辛涩的暖意。

    萧綦一人一骑已经驰向那烽火台下,台上刺客的弓弩齐齐对准他。

    然而萧綦陡然勒马,一声厉啸,“动手!”

    两侧军阵中,蓦然吼声震天。

    五列持盾士兵,叠作五重盾墙挡在萧綦身前。四块巨石同时从阵中飞起,投向那烽火台四角,所过之处,摧石裂柱,惨呼不绝。那军阵中竟早已设下投石机驽,显然萧綦早已获知他们的计划,设下圈套,只等他们上钩。伏于四角的弓弩手纷纷被激飞的石屑打中,跌下高台,落地非死即伤,更被枪戟齐下,剁成肉泥。

    我猝然闭眼不敢再看。

    眼前碎石飞溅,凶险异常,那“王妃”深陷其中,也不知道死活……他,到底还是动手了。

    萧綦拔剑遥指高台,悍然喝道,“攻上去!格杀勿论——”

    這一声,惊得我心头剧颤,震荡不已,为這一声的绝决魄力,也为這一声的冷酷无情。

    好一个豫章王,好一个良人,宁作玉碎,也不受外敌半分胁迫……可如果真的是我呢?若是我在那高台之上,你也一样如此狠心么。

    “可惜,你的死活,他并不在意呢……”贺兰箴恨声咬牙,却带着恶毒笑意,狠狠扳起我的脸,迫我抬头看向前方,“分明不在意,却不能不救,到底是他笼络权贵的棋子,你还很有用,他舍不得丢的,放心!”

    贺兰箴的话,每个字都像毒针直刺我心底,偏偏我明白,他説的都是真的。

    我是一颗何等重要的棋子,只是棋子……所以死活伤残并不那么重要。

    眼前模糊酸涩,隐约泪意被我咬牙忍回。却见此时阵中队列变换,兵士抬了云梯从两面竖起,四下弓驽掩射,左右精兵持短刀登梯攻上,行止训练有素,迅捷勇悍,俱是身经百战之人。高台上一众贺兰死士拼死抵挡,节节败退,一个个被斩于阵前。

    那假王妃被挟着退缩至高台中央,挟她之人厉声高呼,“王妃在我手里,萧綦,你若再敢……”

    他的话语断了。

    被一支狼牙白羽箭截断,箭尖洞穿了他咽喉。

    萧綦的箭,百步穿杨,一箭封喉。

    射出那一箭的人,傲然立马张弓,弓上铁弦犹自颤颤。

    我闭上眼睛,胸口泛起隐隐的痛。

    眼前浮现出多年之前,犒军初见的那一幕,也是那样遥遥的一眼,黑盔白羽,雄姿英发的身影,竟然历历在目……今日往昔,俱在這一刻重叠交织。5

    猎猎长风吹乱我鬓发,似也撩起心底一缕莫可名状的情愫。

    贺兰死士尽数伏诛。

    三军欢呼如雷,当先攻上高台的兵士,小心翼翼带下了那名“王妃”。

    萧綦还剑入鞘,策马驰向前去。

    這一次,他没有护卫,没有侍从,只一个副将随在身后。

    我身后,贺兰箴突然屏息,紧紧扣住我咽喉。

    我陡然张口,发不出声音,一声惊呼被扼在喉间。

    ——不,萧綦,那不是我!

    這一刹那,我悲哀地记起,萧綦甚至不认得我,连我的容貌也不曾瞧过一眼。

    搀扶着“王妃”的士兵已将她送到萧綦马前,离萧綦不过丈许。

    萧綦驻马,那王妃颤巍巍挣脱旁人,向他走去,衣袂鬓发迎风飘拂。

    她抬头,双臂扬起——

    几乎同一时间,默默跟随在萧綦身侧的银甲将军跃马抢出,红缨铁枪横扫,于半空中银光交剪,铿然击飞一物。那病弱的“王妃”纵身一跃,动如脱兔,袖底又是一道寒光射出。

    “她不是王妃!”银甲将军怒道,仰身避过那袖箭,反手一枪刺向她咽喉。

    左右侍卫一拥而上,将小叶所扮的假王妃逼退三丈,枪戟齐下。

    “留下活口!”萧綦策马而至,沉声喝问,“王妃在哪里?”

    我的心几欲跳出胸口,死命挣扎,恨不能大声呼喊。

    但听一阵凄厉长笑,“属下无能,少主珍重——”

    最后一个字猝然而断,小叶再无声息,竟似当场自尽了。

    “蠢才!”贺兰箴的镇定冷漠,出乎我意料。

    未待我再看清场中情势,只觉身子一紧,旋即腾起,竟被贺兰箴拖上马背,紧紧挟制在他身前。

    一声怒马长嘶,座下白马扬蹄,冲下隐蔽缓丘,直奔前方校场——萧綦所在的方向!

    人惊马嘶风飒飒。

    晨光照耀铁甲,枪戟森严,一片黑铁般潮水横亘眼前。

    在那潮水中央,萧綦英武如神祗的身影,迎着晨光,离我越来越近。

    越过千万人,越过生死之渊,他灼灼目光终于与我交会。

    我看不清那盔甲面罩下的容颜,却被那目光,直直烙进心底。

    眼前军阵霍然合拢,步骑营重盾在后,矛戟在前,齐刷刷发一声吼,将我们团团围住。

    数千支弓驽从不同方向对准我与贺兰箴——箭在弦上,刀剑出鞘,金铁锋棱折射出一片耀目寒光,只需刹那即可将這两人一马剁成肉酱。

    萧綦抬手,三军鸦雀无声。

    贺兰箴扼在我咽喉的手,在這一刻开始发颤,渗出微汗,略略施力将我扼紧。

    我笑了,他在紧张,此时此刻他只剩我這唯一的筹码——他怕了,便已是输了一半。

    “豫章王,别来无恙。”贺兰箴笑得温文尔雅。

    “贺兰公子,久违。”萧綦朗声一笑,目光冷冷扫过贺兰,停留在我脸上。

    他的目光,分明对贺兰箴轻藐已极,全不放在眼里。

    贺兰箴的手冷冷抚上我脸颊,向萧綦笑道,“你瞧,我带了谁来见你?”

    萧綦笑意淡淡,目光渐渐森然。

    “分离日久,王爷莫非不认得人了?”贺兰箴笑声阴冷,伸手捏住我下巴。

    我咬了唇,定定望向萧綦,想要将他看个仔细,眼前却蓦然涌上水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