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业

作者:寐语者



    莫非今日,一个好端端的人就要死在我手里?

    那人却突然睁眼,向我看来——刹那间,我仿佛看见了子澹,昔日病中的他,也曾這般单薄无助,也曾這般哀哀看我,不愿我离开他病榻前半步。

    就是這样哀哀的眼神,剜进我心底,心上似软软塌陷了一处。

    罢了!终归是一条性命!我一横心,退回榻下,将那药碗端起。

    他已没有抬手的力气,我只得将药碗凑到他嘴边,将药汁一点点灌进他口中。

    他喘过一口气,依然面色惨白,只是定定望着我,眼神凄迷,如孩童般无助。

    這眼神,不知为何,竟让我端着药碗的手,微微发颤。

    他整个人倚在我身上,蹙了眉,微微喘息。

    我抬起衣袖,拭去他唇边血迹。

    再不能耽搁时机,我回头看了看门口,将他放下,转身时袖口一紧——竟是他抓住我衣袖。

    “终归是救了你一次,放我走吧。”我叹口气,抽出衣袖,俯身穿窗跃出。

    跌在窗下松软的草垛上,我踉跄爬起,发足急奔。

    奔出不过数丈,脚下突然一绊,被衣带缠住,我摔在地上,撞得膝头生痛。

    眼前却亮了,雪亮,刀光雪亮。

    我缓缓咬牙坐起,一颗心直堕入深谷。

    “你当外头十几个人是瞎的么,説跑就跑得了?”一个粗浊的男子口音哈哈大笑。

    一双粗黑的手伸向我,我侧身避开,冷冷道,“不必劳烦,我自己走回去!”

    “嘿,好辣的娘们!”那汉子探手又抓来。

    我霍然抬头,目光冷冷向他扫去。

    那人一怔,被我镇住,愣愣看着我起身,从容理好衣带,一路跟着我走回屋子。

    跨进门内,迎头就是一声“贱人”。

    未待我看得清楚,眼前人影一动,耳中脆响,脸上顿时火辣辣剧痛起来。

    那男装少女,扬手又是一掌掴下,“贱人,胆敢冒犯少主,还敢跑!”

    眼前发黑,口中渗出血腥味……羞痛中,眼泪不由自主冲上眼眶,我咬牙侧过脸,硬生生忍回眼泪。

    少女再度扬起手,却听一声呵斥,“住手,小叶!”

    佝偻长须的老者从那门后掀帘而出,沉声道,“少主吩咐,不可对王妃无礼。”

    “少主怎样了?”那少女顾不得理我,忙扯住老者急问。

    老者淡淡看我一眼,“服药及时,已无大碍。”

    一众人忙于照顾他们的少主,将我再次押回地窖。

    這一次,大概是为防我再次逃跑,将我双手双脚都以麻绳捆绑。

    地窖门重重关上,黑暗中,我对自己苦笑。

    幸好心存善念,否则不知要被他们怎样折磨……早知道跑也是白跑,倒不如多卖些人情给那少主。

    但愿好人有好报。

    未料到,好报果真来了。

    一觉醒来,那少女小叶将我领出,解开绳索,带去后院,不由分説推进一间毡棚。

    竟然有一桶热水,还有干净的粗布衣衫。

    我深深吸一口气,将全身没入水中,顾不得管他们有什么目的,浑然忘却身处险境,只觉有一桶热水洗澡,便已是天大的幸事。

    换上干净衣物,挽起湿发,我神清气爽地步出毡棚。

    小叶姑娘二话不説,上前又将我双手捆绑,麻绳特意扎得紧了又紧。

    我忍痛对她笑笑,“你穿男装不好看,你家少主应当多准备一套女装。”

    她气红脸,在我肋下狠掐一记。

    姑姑説过,女人折磨女人,比男人狠多了。

    我又被带到那位少主的房中。

    他依然倚躺榻上,幽深目光在我面孔上流连半晌,移到我手上。

    “谁将你缚住的?”他皱眉,“手给我。”

    他探起身子,伸手来解我腕间绳索,手指瘦削纤长,凉凉的只带掌心一点暖意……有些像子澹。

    子澹的手,苍白如玉,却温暖轻柔。

    “都淤青了。”他握住我手腕。

    我抽出手,退开一步,静静注视他。

    他亦沉静地看我,良久,忽轻慢一笑,“后悔救我了?”

    “举手之劳,无从后悔。”我淡淡道。

    他沉默片刻,忽又冷笑,“萧綦杀人如麻,倒娶了一位菩萨心肠的王妃,可笑,可笑之极!”

    我亦一笑,“将军若不杀敌,莫非还学医士悬壶济世?”

    他冷哼,“你倒很会维护夫婿,可惜豫章王不识怜香惜玉,如此佳人,却被冷落空闺三年。”

    我紧抿了唇,极力抑制心中羞愤,不肯被他窥破半分窘态,只冷冷道,“舍下家事,何足为外人道。”

    “天下皆知你的委屈,王妃又何必强撑颜面。”他微笑,言语却歹毒万分。

    “你非我,又怎知我委屈。”我傲然道,“萧綦纵有万般不是,也是我王儇的夫婿,由不得外人诋毁。”

    他不语,定定看我,半晌方叹息一声。

    “王儇。”他若有所思,低念我的名字,蓦然抬眸看我,“你为何不趁机杀我,反来救我?”

    我为何救他?因为他与子澹的些微相似,还是因为我的妇人之仁……我亦无法回答自己。

    “人皆有恻隐之心。”我淡淡侧首。

    却听他陡然一声冷笑,“恻隐之心!”

    他目光雪亮,怒色勃发,笑容隐含恶毒,“难得你有這份恻隐之心,倒不如以你之命,替萧綦赎罪。”

    我不知因何将他触怒,当即昂首道,“你可曾听説琅琊王氏有过怕死之人?”

    他灼灼盯着我,胸膛起伏,似压抑着极大的愤怒,“滚,滚出去!”

    至此后,我依然被关在地窖,白天却被带到房中侍侯他。

    所谓侍侯,除了端药递水,只是坐在一旁听他説话,偶尔也受他辱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