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业

作者:寐语者



    這霜雪般孤清的面容,单薄处叫人怜惜,冷漠处又似拒人千里之外。

    他的目光,似乎要穿透我的面孔。

    “果然是美人。”他冷冷一笑,“萧綦好艳福。”

    忽听他提及萧綦,我一时错愕,他却探起身子,伸手捏住我下巴。

    我一惊,抽身退后,斥道,“君子自重!”

    “君子?”他撑着榻边,俯身大笑,身上白衣萧索,沾染了猩红血迹。

    “但请王妃赐教,何谓君子?”他脸色苍白,犹带病容,那双灼灼目光却毫无收敛,放肆地盯着我,尽是轻藐玩味之色。

    “不错,是我糊涂了。”我淡淡看他,“公子既能劳师动众,劫虏一介女流,可见行事不拘小节,与公子谈论君子之道,的确可笑。”

    他目光雪亮,隐有愠怒,冷笑道,“王妃胆识不小。”

    “公子过奖。”我泰然与他对视。

    他依然在笑,笑容却渐渐阴冷,“人为刀俎,你为鱼肉,王妃果真能置生死于度外?”

    我默然。

    他唇边勾起一抹讥诮。

    “不能,我很怕死。”我叹了口气,抬眸对他一笑,“但你不会让我死的。”

    那一抹冷笑凝在唇边,他有片刻的失神。

    “我还有用,不是么?”我徐步走到一张旧椅前,拂去上面灰尘,含笑落座。

    他眯起眼睛看我,目光如芒,仿佛一只打量着猎物的狼。

    在他目光下,我渐渐肌肤泛凉,心底涌起极难忍受的不适。

    “有用是有用。”他笑意轻佻,将我从头看到脚,“但要看我喜欢怎么用。”

    我僵住,心底发凉,一股怒火却冲上来——从未有人敢对我如此放肆,公然出口轻薄。

    “豫章王英雄盖世,若是知晓他的王妃失贞于贺兰余孽……”他目光灼灼如火,笑容阴冷逼人,“你説,萧大将军会作何感想?”

    我霍然抬头,如被惊电击中。

    贺兰,他是贺兰族人。

    贺兰氏,這个部族几乎已经被人遗忘。

    百余年前,贺兰部从一个小小的游牧氏族逐渐壮大,划疆自立,建国贺兰,向我朝按岁纳贡,互通商旅。许多贺兰族人与中原通婚,渐渐受中原礼教同化,语言礼仪都与中原无异。

    后来,时逢七年之乱,突厥趁机进犯,贺兰国为求自保,归附了突厥,与我朝交恶。

    突厥人占据北疆多年,直至被萧綦大破于朔河,僵持三年,终于败走大漠。

    当时贺兰国追随突厥与我朝为敌,截断我军必经之路,烧毁粮草,逼得宁朔将军萧綦勃然大怒,挥军围困了贺兰城,逼令贺兰王自尽,世子率全城出降,向萧綦立誓效忠。

    萧綦留下一支卫队驻守贺兰,大军继续向北追击突厥。

    未料,城中贺兰氏王族趁萧綦一走,再次发动叛乱,杀死驻城守将,与突厥两面夹攻,合击萧綦大军。那一战,我军损失惨重,血战两天两夜,终于击退强敌。贺兰兵马被歼灭殆尽,王族退缩城中不出。贺兰世子再度请降,萧綦不允,挥军破城而入,将贺兰王族三百余人全部处死,贺兰世子全家枭首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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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妃,你可知你那夫君的赫赫功勋,是如何得来?你满门荣耀之下,又有多少冤魂枯骨?”他倾身逼视我,目光如霜刃,一张面孔煞白得怕人,“贺兰氏覆国之日,王族上下三百余人,被他尽数屠灭,连刚降生的婴儿也不放过!平民百姓被铁蹄践踏,如碾死一只只蝼蚁……”

    我咬唇凝坐不动,不愿在他面前流露半分失色,心中渐渐冰凉,热血却从耳后直冲上脸颊。

    他霍然直起身来,眼底似有两簇幽幽火焰,直迫向我心底,“你可见过孤寡妇孺,活生生冻死饿死,倒毙道旁,尸骨任野兽啃啮;白发老人亲手掩埋惨死儿孙;村庄转眼就成火海……只因为他们不是中原人,就该遭此惨祸?”

    我猛然闭上眼,不敢再听,不敢去想,眼前却浮现一幕幕血红景象。

    這不是真的,他骗我!心中有个声音兀自不甘地回响,豫章王是盖世英雄,绝不是他所説的暴虐无道之徒!

    纵然心中万般惶惑挣扎,我仍咬紧牙,一语不发。

    咽喉猛的一紧,旋即剧痛。

    他狠狠扼住了我,双目赤红如血,将我摁在椅上,坚硬的扶手抵得我后背几欲断裂。

    我却连一声痛呼都发不出来。

    “别摆出這副装模作样的表情……我看你能有多高贵,看你能撑到什么时候!”他暴怒,将我猛拽起来,拽向他身前。

    他手骨嶙峋,力道却奇大,我被拽得直跌向榻边,跌伏在他怀中。

    惊恐挣扎中,我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猛然反肘撞向他胸口。

    一声低哼,钳制我的力量陡然松开,我跌倒地上,抬眼却见他单手捂胸,胸前伤处泅出鲜红一片。

    他恨恨看我,面孔惨白,陡然身子一颤,闷声呛咳,血沫溅出唇边,触目惊心。

    我掩口忍住惊叫,心中骇茫跳突。

    霍然瞥见榻旁窗户半掩。

    布帘隔断了门外监视的目光,没有人听见里面的响动,榻上此人伤病复发……眼下,正是逃走的机会。

    我顾不得避讳,忙踏上床榻,绕过那人蜷缩的身子,推开了窗户,一股朔风直卷进来。

    外面是灰黄凌乱的草场,我一咬牙,正欲矮身穿出,忽听身后一声哀哀呻吟。

    只见那男子捂胸颤抖,仿佛忍受着极大痛楚,竭力向榻旁药碗伸出手,却差了一点够不到。

    他瘦削身躯蜷缩如婴孩,喉中发出低哑呻吟,脸色惨白近乎透明,似乎下一刻就要断气。

    我已半身探出窗户,却在這一刹那犹疑。

    他只差一点就可够到药碗,若够不到,只怕就此病发死去……我撞他那一肘,也未料到会引发旧伤,以至要他性命。

    眼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因我之故,命悬一线。

    可他是外族余孽……我心中纷乱,只觉一念之间,便是生死之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