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业

作者:寐语者

    漆黑,颠簸,窒闷,笃笃马蹄声中,我惊觉周身无法动弹,口中被塞住,发不出声音……黑暗中,我竭力睁大眼睛,却什么也看不见。

    這是梦,一定是场噩梦。

    我用尽全力,四肢却没有半分力气,一根手指也抬不起来。

    只有通通急促的跳动声,从我胸中传来,在窒闷漆黑的空间里回响,几乎要撞出胸口。

    此刻唯一能分辨的,只剩下声音,和一点模糊知觉。

    耳边马蹄声笃笃,时有车板碰撞之声。

    這应该是一辆飞驰的马车,狭小的长形箱子……难道是,棺木!

    只有死人才会躺进棺木,可我还活着……脊背寒意陡生,冷汗涔涔。

    是什么人,胆敢谋害我?

    难道是父亲的政敌,宿仇,或是朝廷反贼……可是劫虏我,对他们能有何用?

    千百个念头在脑中盘旋纷杂,身子僵硬发麻,鼻端突然酸涩。

    不,不哭,我不能哭。

    我狠狠咬紧了唇,泪水却顺着眼角滑入鬓角,恐惧与孤独,铺天盖地。

    生平第一次知道,這种滋味,就是恐惧。

    不知道身在何处,不知道有何人,平日前呼后拥的侍女护卫此刻一个也不在眼前。

    這一次,是真的孤绝无援了。

    前方,等着我的是什么,万丈深渊还是龙潭虎穴,抑或,冰冷的坟墓?

    昏昏噩噩之中,我惊恐忐忑,冷饿交加,一次次昏睡过去,又一次次在马车颠簸中醒来。

    马车一刻不停地疾驰,清醒的间隙,我努力分辩耳中声响,似乎有水声、市井人声,甚至风雨之声不知道过了多久,越来越冷,越来越饿,昏沉中,我觉得自己快要死了。

    砰然一声巨响,我惊醒过来,刺目的光线几乎让我睁不开眼。

    人影晃动间,我被人架住,拖了出来,全身骨头疼得似要裂开。

    “這娘们要死不活的,叫老田来瞧瞧,别好不容易弄来就咽了气!”

    “老田正给少主疗伤,哪来闲工夫管她,丢到地窖去,死不了。”

    説话之人口音浓重,不似京城人氏,后一个冷戾的声音竟似女子。

    我的眼睛稍稍适应了眼前昏暗光亮,依稀看去,梁脊破败,门户寒陋,似一处破旧民舍。

    眼前数人,高矮各异,俱都作北地牧民打扮,面目掩在毡帽之下,不可分辩。

    我全身无力,喉间干涩欲裂,被一名彪形大汉架住,跌跌撞撞推进一扇门内。

    那人解了我手中绳索,掏出口中所塞破布絮,将我推倒在干草堆上。

    又一人进来,将什么搁在了地上。

    两人折身退出,关上了门。

    俯在草堆上,我已经没有力气爬起来。

    鼻端却闻到奇怪的味道,熟悉而有异香,陡然令我饥不可耐。

    面前,是那人搁下的一只土碗,盛了半碗灰糊糊的东西。

    异香,谷物的异香正从這个碗里散发出来。

    我竭力撑起身子,用尽全力爬过去……指尖差一点,竟够不到碗。

    此时此刻,如果有人在此,他会看见金枝玉叶的王妃俯在地上,费尽全力,像垂死的小兽一样往前爬去……只为够到這碗糙米粥。

    终于够到了碗,我大口咽下米粥,粗糙的谷物糠皮刮得喉中隐隐作痛,滋味却胜过珍馐百倍。口中尝到一缕咸苦,是自己的眼泪坠入碗中。

    我咽下最后一口米粥,在心底默默对自己説——我会活下去,活着逃出這里,活着回家。

    父亲和哥哥一定会来救我。

    我终于知道,世上再没有任何事,能比活着更重要。

    地窖,比起之前的棺材,已经好了太多。

    至少有昏暗的光线,干燥的草堆,不再颠簸,不再寒冷。

    疲惫困顿中,睡意袭来,我将自己蜷缩进草堆。

    這一刻,我是如此强烈地想家,想念父母,想念哥哥,想念子澹……默念着牵挂我的人,每想到一个人,勇气便多一分。

    甚至,我想到萧綦。

    我有一个英雄盖世的夫婿,他能平定天下,必然会令贼寇闻风丧胆。

    睡意昏沉中,我竟陷入梦境,第一次梦见了我的夫婿……那个仗剑跃马的将军,远远向我迎来,向我伸出了手,我却看不清他的面容。豫章王,是你来救我了么……

    不知道过了多久,门上锁响,有人进来将我拽起,带出地窖。

    破陋的木屋里,我又见到了那日黄衣娉婷的“吴家女儿”。

    眼前女子身穿一件臃肿的棉袍,头戴毡帽,做男装打扮,面孔秀美,神色却狠厉,看上去比立在她身旁的几名大汉更加凶恶。

    我对她一笑,她却冷冷瞪我,口中低咒,“不知死活的贱人!”

    她身后三个男子,都是身形魁梧,高靴佩刀,看似关外人。

    屋内门窗紧闭,四下空空落落,桌椅歪斜,墙角散乱堆放着干草麻袋。右手一道侧门,严严实实挂着布帘,一股淡淡的药味从那屋内飘散出来。

    正寻思這里怕是北边,靠近关外了,身子陡然被人一推,踉跄推向那侧门。

    一个佝偻蓄须的老者挑起布帘,朝门内低声道,“少主,人带来了。”

    “进来。”一个清冷的男子声传来。

    屋内光线更是昏暗,只看见对面土炕上,倚卧着一个人。

    浓重的草药味从炕头药罐里散发出来,辛涩呛人,身后老者无声退了出去,布帘重又放下。

    那人看似有伤病在身,斜靠在炕上,冷冷凝视我。

    “过来。”那人声音低微,不辨喜怒。

    我抬手理了理鬓发,徐步走到他榻前。

    借着窗缝微光看去,我的目光,落入一双漆黑深邃的眸子。

    竟是极年轻的一个男子,苍白脸孔,轮廓深邃,长眉斜飞,紧抿的薄唇毫无血色,一双眼睛却锐利逼人,隐含熠熠锋芒。

    我怔住,一时不能相信,這样一个人,会是劫虏我的匪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