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写在宣纸上的密密麻麻的心思,从无出口之机,最终在夜深人静里化为火盆里的纸蝴蝶,翩翩飞去。
宛如一场人生中注定无人观看的舞蹈,在凄清的听见回声的寥落掌声中落幕。
这些年......这些年......也努力想着放开你,放开我自己,努力想着从另外的路里,走出我自己的新鲜的喜欢来,然而不知什么时候,那罪孽的藤蔓早已缠紧了我,越挣扎越不得脱。
蕴华选了那些好的男子,趁夜里一次次送来......他们都很好,很可爱,有近在咫尺的温度和香气,可是......我等待的,永远都只是你,而我等不到的,也永远只有你。
长乐火起之夜,我看着你那般茫然的走进去,心里有隐隐的欢喜......那年枫叶之下那双清冷冷看过来的眼睛,从来都是我的噩梦,那样的女子,太过通透,她会看透我的心思,会渐渐疏离你我,会用最巧妙的手段剥脱你对我的信重和关爱,会让我连一个菲薄的,只想陪伴你看着你的愿望,都无法长久的持续下去。
我怎么能忍受?我怎么能放任?她和我,注定不能共存,我曾因此想了无数办法,想要杀她。
但是我不能......我怕你伤心。
可是她不怕你伤心啊......那个狠心的女人,她居然用那样的方式,了结了你我最后的兄弟情分,于不动声色中暗斩一刀,彻底斩去了你对我的希冀和信任。
我多么想、多么想、告诉她那日的真相,然后看着她被狠狠击倒,如同她击倒我一般。
然而我还是不能。
这一生,你是我的兄长,你是我的劫数,你是我牵着心脏的那一点血肉,一旦剥脱,我必不能存活。
而我......注定以一场水月镜花,为自己的人生做了最后的注解。
......
血已不再流,至于那些不为人见的伤口,只有自己去慢慢感受。
萧琛缓缓低下头来,凝视着油条儿,只是这么一刹那间,他脸色又差了几分。
"你跟我来。"
他慢慢移到案前,取了几张御用玉版纸,蘸墨濡笔,提笔慢慢写上谕。
唇间露出一丝苦笑......当年,为你抄那没完没了的书儿,居然练会了你的字,便是你自己也辨认不出来,这么多年从没使用过,却不曾想......在你去后......我却要最后再写一回。
是冥冥中天意注定,要让我用这样的方式最后纪念你一次么?也好......
几份上谕一字排开,萧琛轻轻从怀中取出晤得微热的白玉小章,精巧的螭虎纽私章,上面刻着:锦堂主人。
这是萧玦的号,以当年他在淮南王府所居住的院子"锦堂"为名,萧玦是个不对这些闲事上心的人,这个号,还是他帮他取的。
私心里,只是为了纪念当年锦堂里那翻惊摇落纵横飞舞的剑光。
这个私章,是他亲自刻给萧玦的,萧玦曾经在发布诏令时用过,上次萧玦来看他,他向萧玦索要,他居然也就还给他了。
萧琛苦笑......哥哥,你是太爱护我,还是太不在乎我?
天意......还是天意,天意要我为你做这件事,别人都不成,天意要我随你而去,多一刻也不必耽误。
微笑着,萧琛将仿造得天衣无缝的上谕交给油条儿,轻轻道:"去吧。"
油条儿惊异的瞪着上谕,他是认得陛下的字体的,不想王爷的字,居然和陛下一模一样,这下调动善督营和京军,绝无问题了。
他喜滋滋的一磕头,大声道:"奴才代太子谢王爷慨然相助!"
萧琛一挥手,想起那日安平宫她手中牵着的那个对他轻轻鞠躬的孩子,脸上露出了一丝惨淡的笑意。
"我不是为他......"
油条儿却已经迫不及待的抱着上谕匆匆而去,行走带起的风将门咣当一声带上。
萧琛连头也不回,只是恍惚的,慢慢收拾着桌上的纸笔。
一低头,"啪"一声,一滴鲜血坠落纸上。
萧琛出神的看着那点鲜血,突然提笔,就着那点艳红,侧锋逆行勾老干,浓墨中锋勾遒枝,一株雪地劲梅,渐现轮廓。
"啪!啪!"鲜血越滴越多,在纸上遍洒开来,萧琛微微一笑,就势点染成满枝红梅,枝干遒劲,繁花满枝,宛似当年淮南王府四少爷的院子里那一株老梅,少年的萧玦,常于其下舞剑,幼年的萧琛,常躲在楼阁转角偷看。
那一树荡漾着梅花和剑光的雪啊......
从此落在了谁的肩?
......
宣纸洁净,梅花娇艳。
一生里,最后一幅梅图,以血作成,却已无人鉴赏,但也无须鉴赏。
"啪!"
墨笔落地,在水磨砖地溅开黑色的星光万点,天地落幕,四海静寂,月光在开满曼殊沙华的彼岸遥遥相望,等待着牵引飞起的灵魂渡过这苦短人生的最后一段道路。
长风悠悠,沉默聆听那个一生尊荣也一生悲苦的男子,黑暗中淡若飞雪的呢喃。
......哥哥。
......我真恨......你是我哥哥。
=========================
乾元六年三月初八夜,安平宫中,赵王萧琛,西梁大帝唯一的幼弟,薨。
乾元六年三月初九,一纸上谕,急调善督营和京军大军勤王,十万大军包围大仪殿,并按上谕所示,悍然调动擂木战车,将至高无上的金銮殿宫门狠狠撞开。
门开的那一霎,巨鼎翻倒,满地屎尿,屎尿中百官臭不可闻。
门开的那一霎,静安王回眸轻笑,低低道:"这几天下来,消息应当也到了焰城了,白渊,我’篡’了,至于她会不会回来,我可不管。"
随即踩上御座,一扬手扔掉自己戴了几天玩的九龙冠,几下撕掉披着当被子的黄金袍,斜睨着那些狼狈的官儿,大笑道:"一生里最痛快的事,干完了!"接着一把拖过太子的手,踏着满地散落的冠上珠宝,飘然出殿。
殿外围得铁桶似的大军齐齐后退。
包子却轻轻按着他的掌心,低低道:"我送你走。"
玉自熙愕然侧首。
"你关了我几天,只是怕那坏蛋还在朝中埋伏有人对我不利,因此把所有人拘住,并守护好我而已,"包子抿嘴,用手指慢慢读着那目光翻涌的男子的心,"你很为难......你不愿意......你只是做个样子而已......你放油条儿走......你等的就是这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