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仅仅凭在下的举措便推断出女王在军中,您也不亏是和女王齐名的人物。"
......
一刹静默,蒙住秘密的薄纸,被那人不凉不热漫不经心的揭开。
良久,秦长歌微笑,轻轻道:"你终于确定,我是我了?"
这话问得奇妙,白渊却笑起来,道:"是,正如你也终于确定,是我了?"
目光里翻腾云烟,云烟尽处无限恩怨渐渐涌起,秦长歌感慨的看着白渊,缓缓道:"长乐大火,皇后被杀,世人都以为不外乎是宫闱倾轧,或者朝政谋局,或者帝后离心相害,谁也没能猜到,一切的布局,竟然延及西梁之外,六国之远,那背后罩下的杀戮之网,网扣,竟然握在远在东燕的国师大人您的手上。"
将手中一枝枝条轻轻一截截粉碎,秦长歌淡笑道:"您真神奇,手真长。"
白渊负手微笑,半晌道:"您也很神奇,一个明明死掉的人,一个被穿心剜眼,死得透得不能再透的人,竟然在数年后复活,卷土重来,最终对六国造成了极大的威胁......这世间怪力乱神之事,不得不信啊。"
"有人到今天都没相信哪,"秦长歌温柔的道:"比如,水镜尘。"
眨眨眼睛,白渊奇道:"你怎么知道?"
"废镇一役,水镜尘称我’赵太师’,他并没有将我和睿懿联想在一起。"秦长歌淡淡道:"当时我就确定,他当晚一定有份参与谋杀,因为只有亲眼见证过睿懿死亡,并且以后也一直没有什么机会和我本人接触的人,才最不容易相信她的复生,正如你所说,睿懿死得不能再透,连骨头都分掉了,凭什么认为她还会活?"
"你猜出是镜尘抢了你三分之一骨殖了。"白渊扬眉,"你可知那骨殖现在何处?"
"我没兴趣知道,"秦长歌耸耸肩,"骨头就是骨头,你拿去垫猪圈也好,当鸡饲料喂了也好,都与我无关。"
"怎么能那么侮辱西梁开国皇后的遗蜕呢?"白渊轻笑,"我拿去给我妹妹垫坟了,可怜她死后,我人小力微,埋得太浅,###第二日尸体被野狗拖出来啃干净了肚子,我只好后来瞒着我娘把她给烧了,小小的一捧灰,装在盒子里,我觉得她太寂寞,而且她一定很想亲眼看看西梁皇后的尸骨,看看那个害她早夭的人的骨头是不是和她一样,所以我叫镜尘拿给我了。"
他语气平静,笑容流动如风,神情依然如前的散漫闲淡,不像在和生平死敌说妹妹的惨死,倒像面对佳人,月下花前。
崖上却突然起了一阵阴风,盘旋着掀起两人的袍角,风里有,砭人肌骨的寒意阵阵袭来。
秦长歌沉默了下去,半晌道:"沙场胜负,成王败寇,本是再寻常不过的事......白渊,你太偏激。"
想了想她又道:"错了,我想,我该叫你成渊......是不是?"
白渊的神情,刹那间有了微微的震动,这个姓氏的出口,令他的思绪微微飘远,想起了一些自己宁愿尘封的往事,想起当年成氏家族一门容华,却一朝倾覆,从此流落异国备受欺凌,想起妹妹死去母亲的一夜悲歌,想起景阳宫那远去的飘香的裙角,那一生的错过。
这一切,都拜这个女人所赐。
成渊,成渊,多么陌生的名字。
那个曾经高贵的姓氏,早已湮灭在北魏风起云涌的历史中,成为贵人们踩在脚下的故纸上最为空白的一页,再不会有人提笔为之写下光荣的记载。
那些被践踏碎了的,早已散在风中的,家族,姓氏。
离开北魏时,他改姓白,谐音"败",相对于那个"成"。
他曾对自己发誓,一日不复仇,一日不改姓,然而当他终于复仇了,他突然也觉得改回姓氏已经没有必要。
因为女王说,白渊,如雪之白,如渊之深,很好的名字。
这句话,女王分了三次说完,他很欢喜。
仇既然已经报了,姓什么已经不再重要,让那个成渊永远死去,只留下女王喜欢的那个名字。
白渊浮起一抹讥讽的笑意,暗夜里依然光华万里的眼眸,瞟向秦长歌,"......我偏激?皇后殿下,如果你父亲被我所杀,并因此家族罹祸,被抄家,被驱逐,大王勒令所有人不得收留你孤儿寡母,北魏再也呆不下去,一家流落异国,受尽欺负和白眼,贵妇从此跪伏于地,操持着贱役以养活家小,依然不能阻止弱女的死去......你告诉我,你会无动于衷?你会风轻云淡?你会不思报仇?你会的话,你就不是秦长歌,正如我,我不报仇,我不是白渊!"
秦长歌深深看着白渊,当初,玉梭湖底三夜共枕,当她询问"夫君大名",他答"陈渊",她问"成败之城,抑或耳东之陈",那一霎他的神情变幻,俱为她看在眼底,脱险后她想了很久,最后想到了当年禹城之战中,因为偷袭重伤萧玦而被她怒而箭杀的成羽,她立即拜托非欢,动用所有的凰盟力量,去查成氏家族的下落,最后得到的消息是,成氏家族在当年禹城一战后,便被魏王清算,抄家驱逐,百年簪缨巨族风流云散,族人沦为北魏下贱平民,多操底层贱业谋生,直系一脉的成羽妻儿则离开北魏不知所终,再多方探查,一直找到当年成夫人闺中密友,才查到,成家后人流落到了东燕。
到了这个时候,再想不到白渊是谁,再想不到谁这般处心积虑的杀了自己,秦长歌就不是秦长歌,是猪了。
轻轻一叹,秦长歌道:"你父是被我所杀,但是战场敌对,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何况你父之所以被魏王清算,是因为当时魏王遇险,你父却没有去救,只顾着暗杀我,他的心思,我想你我都清楚,因此魏王认为你父其心可诛,才导致了你成家之祸,他之所以成为唯一没有在北魏立国后,牌位入驻功臣祠的从龙阵亡重将,成为唯一一个没有任何荫封的将领,究其原因,根子其实出在你父自身。"
白渊默然良久,淡淡道:"我只知道,如果我父不死,那么后来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对,如果你父不死,以你父当时的威望,和他隐忍阴狠的谋算,说不准现在坐在王座上的###第二代魏王,是你。"秦长歌讥讽的笑了笑,"说到底确实是我坏了你父的好算盘,直接导致成家从天堂堕入地狱,你压在心底那么多年的仇恨,自然要好好的和我算。"
"这帐,我已经算过了,你,还有魏王元献。"白渊负手向天,"丈夫恩怨分明,我已经杀过你一次,父仇早已得报,按说我不应再杀你###第二次,所以我在隐约猜出你是谁后,并没有完全的痛下杀手,但是,事到如今,你我之间,已经无法转圜,最终还是一个死局,便是我不想再杀你,你也绝不肯放过我,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