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凰(沧海长歌)

作者:天下归元

    密道尚未开启,却不知从哪里起了一阵小小的风,旋转着贴近水面,起了一个个精致漩涡,令人想起,依稀仿佛,那个逝去的孩子,曾经也拥有过一对世间最明媚的笑涡。

    风里,素玄抱着怀中女子冰凉的躯体,神色之间一瞬间空无所有。

    风里,睥睨天下从不低头的开国皇后,生平###第一次因为苦痛,深深俯下身去。

    她弯身的姿态艰难而疼痛。

    宛如一种,赎罪的姿势。

    素玄慢慢抬眼,看了看秦长歌,他目中什么表情都没有,瞳仁黝黑如永远不见天日的深狱,他抱着水灵徊,缓缓绕过了秦长歌。

    那前行的步子竟然有些踉跄,秦长歌身侧的萧玦下意识的想扶住他肩头,却在将要触到他的那一刻,收回了手。

    让他......一个人安静吧......

    萧玦看着他的背影,沉重而漂浮,令人觉得似乎只要不小心触着,就会立刻碎成千片,彻底崩溃。

    这一刻的深水,淹没人世间一切欢乐的堤岸,要等到多久多久以后,才能挣扎得出?

    萧玦悠悠叹息,他亦是痛苦的过来人,长乐妖火,曾经焚尽了他三载的欢乐,他比谁都清楚此刻素玄的感受,何况,素玄只怕还要比他更多上一份"我不杀卿卿,卿卿因我而死"的自责与内疚。

    还有......长歌。

    担心的扶住秦长歌,萧玦细细注视着她的神情--长歌一生里明锐决断心狠手辣,却并无伤害无辜之事,并无亏欠人心之处,然而今日之事......

    谁都没有错,却酿成大错。

    世事弄人,一至于斯。

    水声悠悠,不绝流淌,永不知人间悲愁。

    素玄抱着水灵徊,缓缓上岸,上行几步阶梯,又是一盏做成童女托盆状的青铜灯。

    盆里,果然有一处圆形的孔,先前,通道的那端,水灵徊就是将手指伸进了那样的孔,从而失去了自己的手指和生命的。

    萧玦和秦长歌立即同时伸出了手,却被素玄决然拂开,他力道之大,将秦长歌挥得一个踉跄,萧玦手一伸拉住她,深深一叹,无声退了开去。

    素玄将手指卡进圆孔,轻轻一勾,轰隆一声,前方看起来只是山壁的地方,突然出现门户,缓缓开启。

    秦长歌盯着素玄的手。

    没有鲜血流出。

    素玄缓缓抽出手,手指完好无缺,他似乎有些遗憾的望着自己没有伤痕的手,怔怔的出神。

    秦长歌回望幽幽水道尽头,那已经看不见的那处水家密室里,那个开门的机关,到底设置了什么样的伤害,来惩罚擅自泄露家族祖先停灵重地的水家子弟,已经注定将成为永久的谜,伴随着这个女孩的亘古沉睡,永远沉没,无人能解。

    秦长歌只大约猜出,那是血祭的机关,鲜血涌出,积蓄到一定位置,冲开机簧打开暗门,多余的鲜血便从石蛙口中流出。

    而水灵徊当初的犹豫,是缘于她的不同常人的体质,别人只是残肢的伤口,于她就成了死亡的切痕,秦长歌深恨自己为什么就没有想到,有种人是不能流血的。

    暗门开启,新鲜的空气与外面逼人的翠色霎那涌入,那么鲜亮的颜色和感受,仿佛是那个孩子给人的感觉,然而这一生里她再也不能如此鲜明,然而他们这一生里再也不能看见那个总爱翠绿绯红鲜黄素白,将色彩穿得界限分明的小小少女。

    她的鲜明,结束在那一段暗无天日的深水里。

    是不是预见到结局的苍凉和灰暗,所以那十六年里她拼命着亮丽逼人?

    素玄缓缓抬头,迎着暗门开启处那一缕日光,似乎有点疼痛的眯起了双眼。

    日光灿烂的逼过来,日光里,有人在盈盈冲着他笑......素玄,你赔我的铃铛儿......你赔你赔你赔......

    她说起铃铛的时候总要带个儿字音,舌头微微翘起,听起来娇俏而玲珑,自己也宛如一个到处都在响的漂亮铃铛。

    那么活力四射的女子,玲玲脆响着闯入他生命的女子,怎么会变成了此刻,他臂弯里那个冰凉脆弱的躯体?

    素玄伸出手,轻轻挡住了那道鲜黄的日光。

    他喃喃道:"我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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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身侧,秦长歌轻轻震了震,她默然抿紧嘴唇,森然的望着暗门之外,已经远远越过猗兰疆界的深绿的山峦。

    有一种崩毁难以复苏,有一种废墟不能重建。

    深吸一口气,秦长歌决然跨出了门外,并用力一拉,将一直站着不动的素玄拉出门。

    萧玦很有默契的走在最后,阻拦住回去的路--他和秦长歌都很害怕,素玄会在他们走出后将暗门关闭,将自己永远留在暗道中陪伴水灵徊。

    素玄立于朗日长风之下,不动,不前行。

    他素来挺直颀长,五陵年少乌衣子弟般风度优雅的背影,这一霎似也因沉重的背负而微微佝偻。

    秦长歌回身看他,她神色憔悴痛苦却已恢复平静从容,她冷冷盯着素玄的眼睛,轻轻道:"......素玄,我知道你很痛苦,我知道你觉得对不起她,我也一样,在她面前,我们都是罪人,而我的罪,比你更重。"

    素玄抬眼看她。

    他目光亦如深水,水底翻涌无尽波澜,每个起伏都是疼痛的伤痕。

    "我明明看出她的为难,我明明知道她此去定有难处,我明明清楚她擅自开启祖先陵寝必将受到惩罚,但我为了大家脱险,为了一己私心,我装作不知道,我自欺欺人的以为,一点小小的惩罚不会要了她的命。"

    秦长歌深深看着水灵徊,用唯一能动的那只手,轻轻抚过她冰冷的脸,一字字道:"是我,杀了她。"

    素玄的手抖了抖,萧玦目中泛起痛色,正想说话,秦长歌已经继续道:"但是,素玄,我不会因为我的错误去将自己赔给她,因为她要我的命毫无用处,而她更不会愿意看见你自责伤心,将一生就此颓然虚掷。"

    她扬起脸,眼底水光晶莹,在南闵之冬温暖的阳光下镀出流丽的反光,"素玄,灵徊爱着的,是那个深夜闯入猗兰谷,挥手间连过三关的你;是那个觞山之巅,大笑着毁去她的铃铛,还说要打她的你;是那个立于武林庸庸众生之上,俯视天下笑看风云的你。"

    "你若想她含笑九泉,你若想用她最希望的方式永远怀念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