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凰(沧海长歌)

作者:天下归元

    黎明,天色将明前那一段最黑暗的时辰。

    于西梁国,称"鸣鼓"之时,因为那是宫中鸣鼓,催帝起身的时间,所以也称"天鼓"。

    鼓声隆隆,龙章宫却仍静静矗立于黑暗中,如同他的主人般沉睡未醒,风从窗棂处潜入,拂过紫金帘幕玉钩明珠,明黄纱幔后销金龙凤枕锦绣蚕丝褥华光灿烂,隐约有人影绰约,身姿起伏如优美的山峦。

    萧玦疲惫的翻了个身,懒懒的不想起床--昨夜失眠至丑时才睡,未满两个时辰的睡眠令他十分疲倦,听着那扰人鼓声,直恨不得明日取个锥子来戳破鼓皮才痛快。

    粉光腻脂的修长玉臂轻轻伸过来,指尖蔻丹嫣红诱惑,伴随着女子昵侬软语的娇媚声气,嘤咛声流荡在暗香四散的幽暗寝殿里,十足销魂,"......陛下......"

    皱皱眉,拂开女子不甚安分的藕臂,萧玦闭着眼迷迷糊糊的道:"长歌,别闹!"

    雪色玉臂突然一僵,忙活不休的纤美手指拗成了一个古怪的姿势,凝在了半空中。

    萧玦瞿然睁眼。

    ......刚才说了什么?

    霍然回首,正对上女子惊惶的眼眸,娇媚的面孔一片惶然之色,抖着嘴唇抓起衣物意欲下榻请罪,却又不死心的故意露出雪肌玉肤玲珑曲线,希冀能令帝王情动迷失。

    面色一冷,萧玦抓起褥垫,狠狠一拖。

    "啊!"

    女子凄切娇呼,身子哗的被抽开的褥垫带翻下榻,额角砰的撞在榻角上,一时竟爬不起身。

    从榻上冷冷俯视,萧玦狭长明灿的双眸幽深冷冽,"钱氏,朕命你睡在外殿,你竟然敢爬上御榻!"

    ###第一次被召入寝殿便被帝王如此对待的钱美人早已吓懵,对上帝王的目光如被冰雪泼下,心胆俱裂里恍惚想起宫中流传已久的那个绝大忌讳,一时吓得手足麻木,就势在冰冷的地面上一个翻身跪了,也不顾额角红肿身无寸缕,拼命磕头请罪,眼泪滴滴落下,在明亮的金砖地上洇开水晕。

    "滚!"

    衣衫不整狼狈抽泣的钱美人被太监们连拖带拽架了出去,萧玦重重的倒在榻上,睁大眼毫无睡意。

    "咚。"###第二声鼓声,沉雄的响起。

    穿越苍穹层云,甬道深殿,穿过天街小巷,王府内院,传入那些深眠的,失眠的,根本未眠的人们耳里。

    秦长歌就是没睡觉的那一个。

    负手立于院中,仰首遥望黑乌乌什么也看不见的天际,秦长歌看起来很潇洒风雅--其实她真的好想睡觉。

    可惜,没办法,说话要算数。

    "待得清晨鸣天鼓,不妨一同醉去。"这句话是说给文正廷听的,意思就是:凌晨天鼓鸣时,咱们再约见。

    文正廷听懂了,所以才肯在酒宴上放过了她。

    半晌,墙头传来重重的咚的一声。

    有人从墙头栽了下来。

    秦长歌回身,便见文大才子正飞快的从地上爬起来,迅速掸尘整衣,不想给她看见刚才栽了个嘴啃泥的狼狈。

    秦长歌默然。

    为什么要爬墙呢?

    我虽然栓了门--但你可以敲门啊......

    你怎么就这么木瓜脑袋,见门锁着就去爬墙呢?

    秦长歌好无辜的看着他,微笑,"文兄好雅兴,是不是墙头上的夜色更加好看些?"

    手忙脚乱的打扫周身,文正廷努力神色端整,笑道:"沈兄说笑了。"一只手悄悄握紧了扯破的外袍下襟。

    秦长歌装作没看见,上前热情的去携文正廷的手,"文兄光降,蓬荜生辉啊,来来,屋里坐屋里坐......"

    文正廷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手刚一伸,又赶紧再抓紧袍子,神色狼狈。

    一笑撒手,秦长歌懒得再恶作剧,只随意向院中石桌前一坐,道:"既然文兄嫌屋子里憋闷,那就在这里吧,有什么想问的,赶紧着,不然下次,在下也许就不会回答了。"

    文正廷尴尬一笑,却不由自主的也随着坐下来,眼前这个貌不起眼的男子,形容散淡,言辞简练,举止间却自有高华气质,更有隐隐霸气,如久居高位者般,随意行止间亦威重自生,令人心生敬意不敢违拗,自己算是笑傲王侯的一介狂生,等闲高官贵胄,也未必放在眼里,不知怎的,却不敢在他面前造次。

    然而盘桓在心的疑问还是要问的,他想了想,一时却不知如何问起。

    秦长歌却已笑笑,为他代劳,"你是想问我,和睿懿皇后有什么关系?"

    呆呆的看着秦长歌,文正廷的手伸进袖里,轻轻捏紧了那张珍藏了多年的纸笺,很多年以前,那个飞白浪笑春花的日子,那个俪山之巅纵横高论笑傲群伦的日子,那个日子里自己狂放得意的笑声,被一个布衣女子传递出锦帐的纸笺生生切碎,从此那张轻软的纸,伴随着自己行遍五湖四海,那些步履天下饱览山川的日子里,昔日的偏狭自大渐渐为壮丽风物所淘洗干净,偶尔也有狂性发作的时候,然而摸摸那纸笺,便不自觉的收敛许多。

    很多个寂静的夜里,山居羁旅,孤灯明灭,他无数次取出那纸笺,目光一遍遍掠过那字迹。

    那字迹,不似女子手笔,风骨秀峻,笔意恣肆,铁画银钩之间,凛然之意渐生。

    看多了,那手笔便深刻于他的记忆之中,永不能忘。

    如同今日,偏堂之内,这个自称沈无心的男子,一副长联,令他震惊。

    如同世间不可能有一模一样的两张脸,这世间也不可能有一模一样的两个人的笔迹。

    他是谁?

    秦长歌早已想到这个疏漏,文正廷是见过她笔迹的,亦已想好应对之策,所谓说谎,必得在七分谎言中掺杂三分真话,方能令人混沌莫辨--金老先生说的,韦爵爷必杀之技。

    "实不相瞒,我是女扮男装。"

    文正廷怔了怔,却听她又道:"你是看见笔迹,所以怀疑的是吧?当年,睿懿皇后在锦帐内写联句之时,我是一旁侍候笔墨的婢子,当时见了皇后手笔,十分仰慕,也贸然求取了皇后的字,皇后宽宏,也没因我身份卑贱而拒绝,之后我日日琢磨,时时临摹,久而久之,也学成了皇后的字体--我在这方面,也算有些悟性。"

    她语气忽转哀怨,幽幽道:"后来我嫁到淮南,有了溶儿,先夫不幸去世,生计无着,无奈窘困之下,听得赵王广纳门士,只得易装来投,今日见先生目视联句神情有异,便知先生疑虑,特以词相邀,来此分说明白,还请先生看来我孤儿寡母悲苦无依分上,务请守口如瓶,无心在此先谢了。"说着微微一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