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悬疑录

作者:唐隐

  裴玄静和韩湘纵马奔驰了将近一个时辰,已经离开周至县很远了。料定不可能再有追兵,二人才放慢速度,人和马匹总算喘过一口气来。

  韩湘这才把在西市独柳树下看到乾元子行骗,此后跟踪被打,又获崔淼所救的经过讲了一遍。

  裴玄静点头道:“我算明白了,原来打劫韩郎的是个道士。”

  韩湘很不好意思:“本来觉得此事与静娘无关,所以就没提,谁知竟在仙游寺碰上了他们!”

  “难道乾元子是跟踪你而来的?”裴玄静摇了摇头,“不太像。他若要抓你,只需向仙游寺的僧人打听一下,便知你在何处,没必要将合寺僧众都抓起来啊。”

  “而且他发现我们时,似乎也很意外。”

  “那么说乾元子并非为你而来,只不过恰好撞上了。”

  “那他到仙游寺来做什么呢?”

  裴玄静想了想,问:“楼观台是不是就在仙游寺附近?”

  “对!”韩湘的面色顿时阴沉下来,“莫非乾元子是挟楼观道而来的?”

  楼观台位居道家七十二福地之首,也在周至县内,离开仙游寺仅三十余里,是道教楼观派的中心圣地。当年高祖李渊起兵反隋时,楼观道曾大力拥戴。楼观道的道长岐晖称:“此真君来也,必平定四方矣。”发道士八十余人前去接应,尽以观中存粮资助唐军。所以李渊称帝后,对楼观道特别青睐,为楼观道拨款赐地,还曾亲临楼观台祭祀老子,楼观道显赫一时。楼观道的道士们看到隋文帝所建的仙游宫宫阙巍峨,风景秀丽,曾一度占领了仙游宫,将其改成为仙游观。安史之乱后楼观道开始衰弱,道士们撤离仙游观,和尚们取而代之,仙游观才变成了今日的仙游寺。

  到元和年间时,楼观道已经相当式微了。今天乾元子率领着一帮道士,在仙游寺中嚣张跋扈的样子,不禁使人怀疑,难道他要以欺压仙游寺为手段,重振近在咫尺的楼观道?

  很有可能。从西市大柳树下的闹剧来推测,抑佛扬道,似乎正是柳泌、乾元子这帮人在致力而为之事。

  韩湘喃喃自语:“这样可不行,不行啊。”虽然他与裴玄静都算道教中人,却断断无法接受,道教凭借此等卑劣的手段在佛道之争中占据上风。

  “唉,先不管那些了,咱们还是寻找王质夫要紧。”他挽了挽马鬃,举目遥望沉落了大半的夕阳。前方的旷野上,已能远远地看到驿站的轮廓和升起在上方的炊烟了。

  “今天幸亏遇上了陈鸿先生,经他指路才能顺利甩掉乾元子那伙人。但愿没给陈先生带去什么麻烦。”

  裴玄静说:“你还是认为,今天咱们与陈鸿是巧遇吗?”

  “怎么?”

  “我倒觉得,他是专门在草庐等候我们的。”

  “等我们?”

  “我们在仙游寺问路的时候,他应该就在那里。见我们打听蔷薇涧,便从旁边的山上抄近路,赶在我们之前到达草庐。”

  韩湘听得愣了:“这……”

  裴玄静解释道:“第一,他说已经在草庐中住了好几天,专为等待王质夫。但是他的足下并非山间居士常穿的草履,而是像我们二人一样着靴,在山中生活未免太不方便。第二,他一见到我们,便断定我们是一大早从长安赶来的。但据我所知,从长安到周至县的这段路,半个月前才刚整修好。此前从长安到仙游寺都需绕行,骑马最少三个时辰,只有最近这半个月,才能做到从长安朝发午至。由此可见,陈鸿自己也是最近才从长安来的,而不是像他所说自洛阳而来。第三,草庐中的茅屋廊檐虽粗粗打扫过了,但窗楣上仍积着厚厚的灰尘,院中的杂草和枯叶也未经整饬,连陈鸿自己的袍服下摆都沾染了不少黑灰。他还说漏了嘴,提到在草庐半天就舍不得离开……哦对了,你没有发现吗?陈鸿招待我们的茶具都是新的,绝不像是王质夫数年前留在草庐中的旧物。总之,种种迹象表明,他要么是和我们差不多前后脚到达仙游寺的,要么就是在仙游寺中借宿了一两日,见到我们打听蔷薇涧,才赶在我们之前到草庐迎候,却装出已在草庐居住多日的样子。”

  “啊!可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为什么呢?”裴玄静像在自问自答,“无非是想让草庐中的会面显得不那么刻意罢了。”她望着韩湘道,“你想想,他从长安赶至仙游寺,安排寺中僧人为我们指路,又打扫庭院,又围炉烹茶,难道就为了对我们二人细说一番《长恨歌》的来历吗?”

  韩湘道:“你倒别说,今天他提到的那些隐情,我还真是闻所未闻呢。”

  是啊!王质夫与《长恨歌》的隐秘渊源。

  在出发之前,裴玄静只来得及匆匆了解了王质夫的生平。虽然从《长恨歌传》中,她已经读到了王质夫启发白居易写就《长恨歌》的过程,然而今天陈鸿却指出,整个《长恨歌》的后半段都是建立在王质夫一人的口述之上,这的确是一个惊人的发现。

  甚至那句千古绝唱“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按照陈鸿的说法,竟然是王质夫引述的玄宗皇帝的话,就更加不可思议了。

  那么,这一切会不会与王质夫的失踪有关呢?

  裴玄静问:“韩郎,你有没有发觉,陈鸿一直在套我们的话,想知道那个派我们来找王质夫的族人究竟是谁?”

  “发现了,可他不是没套出来嘛。”韩湘突然嗫嚅起来,“静娘,其实我也很想知道,王皇太后为什么非要派你来找她的族兄呢?”

  裴玄静自己又何尝不困惑呢?

  汉阳公主告诉裴玄静,王质夫与王皇太后为同族兄妹,幼年时一起长大,感情深厚。王皇太后十三岁时,以良家子身份入选宫中,初封为代宗皇帝的才人。王质夫当时十四岁,陪同族妹一起来到长安,备选羽林军。后代宗皇帝因王才人年纪太小,将她转赐给了自己的长孙宣王李诵。大历十四年时,代宗皇帝驾崩,德宗即位,六月册封宣王李诵为皇太子,十八岁的王氏随之成为太子良娣。也正是在上一年的冬季,王良娣为皇太子生下了长子李纯。住进东宫的那年秋天,她又为皇太子生下了长女李畅。

  就在王良娣与太子李诵过着琴瑟和鸣的美好小日子时,德宗皇帝决定要给太子迎娶正式的太子妃了。琅琊王氏虽为望族,但在综合权衡之后,德宗皇帝还是选择了自己的表妹、身世更加显赫的萧氏为太子妃。对此,贤淑温柔的王良娣没有表示出任何不满,甘心情愿地居于萧氏之后,仍然一心敬爱着皇太子,为他养育子女,悉心照顾着他一直有些孱弱的身体。

  但不知是否受到此事的影响,时已年满二十岁的王质夫放弃了加入羽林军的机会,开始云游天下,立志当一名超脱世事、纵情山水的隐士。自那以后,王质夫就从众人的视线中消失了,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又在做什么。唯独王良娣,总能定期收到族兄的书信,仅仅只言片语,聊以慰藉她的一颗牵挂之心罢了。但至少说明一点,在王质夫的心目中,还是相当看重与族妹的这份感情的。

  时光荏苒,世事变迁。三十年的光阴一纵而逝。当年的太子良娣,早就升格成了皇太后,在兴庆宫中孤独地度过了十余年之后,她的身体日渐衰弱,似乎终将去往另一个世界,与她挚爱的丈夫团圆了。她等这一天,恐怕已经等了很久很久。

  偏偏就在这个时候,王质夫失踪了。

  裴玄静对韩湘说:“你已经知道了,元和六年时,隐居多年的王质夫不知出于什么原因,突然决定出山,应白行简之邀前往东川梓州幕府,在当时的东川节度使卢坦手下任了一名幕僚。去年卢坦病故,圣上将宰相李逢吉派往梓州接任东川节度使。就是这期间,王质夫挂冠而去,不知所踪了。”

  “会不会又去云游了呢?”韩湘道,“其实像王质夫这种人,浪迹山野是很自然的事情,不一定非得回家不可啊。他这么多年来都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没有消息也不足为奇吧。”

  裴玄静道:“话是没错。然则据汉阳公主说,王皇太后对王质夫的下落极为在意,她坚信王质夫过去不论云游到哪里,都会与她联系,这次却一连数月没有只字片言,所以皇太后才觉得,王质夫一定是出事了。”

  “但是,他给陈鸿去了信。”

  “还有白居易。”

  裴玄静和韩湘相顾无言——“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当真是“片言只字”,这其中到底蕴含着怎样的信息,究竟是凶还是吉?

  “可我还是不明白,”韩湘道,“既然是王皇太后要找自己的族兄,为什么一定要瞒着陈鸿呢?”

  “不是要瞒着陈鸿,而是要瞒着皇帝。”

  “皇帝?”

  裴玄静正色道:“韩郎不会已经忘了,我们是以寻仙之名出发的吧?”

  “哦对,寻仙。可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静娘,我都糊涂了!”

  裴玄静蹙起眉头,怎么对韩湘解释呢?

  那时,当汉阳公主说出贾桂娘情愿自杀,就为了换得将裴玄静召入兴庆宫的机会时,她又何尝不是既震惊又悲愤,既困惑又戒备呢?

  “为什么皇太后选中我,为什么必须隐瞒皇帝?”

  对于裴玄静提出的这两个问题,汉阳公主张口结舌,根本无法回答。

  “既然如此,就请公主恕玄静不能从命了。”裴玄静道,“请公主立即着人送我回金仙观吧。”

  “不,你不能走!”汉阳公主拉扯着裴玄静的衣袖,“炼师不相信我,也该看在死去的桂娘的份上,不能让她白白死去啊!”

  “白死?”裴玄静恨道,“谁知道她是不是被你们逼死的!”

  汉阳公主松开裴玄静,脸色煞白地呆住了。但就在这一瞬间,裴玄静突然记起贾桂娘曾经说过,愿以命相报王皇太后的恩情……难道,汉阳公主所说的是实情?

  那就真的太可怕了!裴玄静悚然意识到,兴庆宫中不仅盛满了悲思与怀念,还有更加惨烈的阴谋与仇恨。

  裴玄静的断然拒绝似乎使汉阳公主冷静了一些,她收起泪水,重新换上了高傲的口气,说:“炼师信不信我的话不打紧,但是我想,炼师肯定不愿意一辈子被拘禁在金仙观中吧?这次是个好机会,只要炼师答应去寻找王质夫,我便设法帮助炼师离开金仙观,出长安城。怎么样,炼师不想试一试吗?”

  裴玄静反问:“试一试?怎么试?”

  “我也不知道有什么好法子,所以才请炼师想办法,但我可以帮忙实施……”

  裴玄静冷笑道:“公主殿下,如果我真的有办法出长安,您觉得我还会替你们办事吗?”

  汉阳公主哑口无言,只能饮泣。就在她濒临绝望的时候,忽听得裴玄静说:“要让桂娘不白死,倒是有一个办法。”

  “啊!什么办法?炼师快说。”汉阳公主简直如获新生。

  “必须得让圣上自己将我派出长安城,又要能瞒天过海,不让他知道我的真实去向。”裴玄静思忖道,“只有——让桂娘羽化成仙了。”

  皇帝正热衷于神仙之事,如果能够让他相信贾桂娘真的羽化了,裴玄静就可以借口寻仙,甚至由皇帝亲自下旨,光明正大地上路。

  “只是……”

  “只是什么?”汉阳公主急问。

  “要演出桂娘羽化的一幕,就必须……砍下桂娘的头颅。”

  “啊?”

  “桂娘年老佝偻,身躯本就十分瘦小。我们只要用不多的衣裙,在白布下垫出一个薄薄的身形来。白布之外放上头颅,远远望去,绝对不会让人起疑。待到羽化之时,我将持一灯笼在桂娘身旁,以烟雾暂时遮蔽众人视线,我会迅速把桂娘的头颅移入灯笼内。灯灭烟散之时,公主趁势上前弄乱衣裙,众人所见的,便是桂娘的尸体瞬乎消失。所谓羽化之说,由不得他们不信了。”

  汉阳公主愣了愣,怯怯地问:“这样行吗?”

  “公主认为可行就做,否则便当我没说吧。”

  “好!”汉阳公主颤声道,“吐突承璀很快就会到的,咱们就在他面前演这出戏。皇兄最信他的话。”

  “谁来砍桂娘的头?”

  汉阳公主瞪着裴玄静:“这……”慌张地左右四顾,“不能让别人知道啊。”

  裴玄静的心几乎又要软下来,但她咬紧了牙关,就是不开口。

  “不能让桂娘白死。”汉阳公主的脸色煞白,“我来。”

  她闪身去了侧殿,须臾返回,手中捧着一柄长剑。来到裴玄静面前,汉阳公主“唰”的一声拔剑出鞘,寒光顿时照彻整间厅堂。

  “此剑名唤‘承影’,削铁如泥,祖父用过,先皇也曾佩过。而今……我虽从未使过刀剑,想必不难。”说着,她便双手持剑,一步一步走到贾桂娘的尸体旁边,用尽全力砍了下去。

  老宫奴的脖颈断开,因为已死了些时日,断裂处并没有多少血流出来,承影剑从汉阳公主的手中掉落下来。果然是一把宝剑,剑身上滴血未沾,根本看不出刚刚砍下一个人的头颅。

  汉阳公主的身子摇摇欲坠,裴玄静搀住她。

  “这下可以了吧?”公主无力地问。

  裴玄静方才点点头,眼睛也有些湿润了。

  毕竟,这一次她所面对的是皇帝的生母和同胞妹妹,所以她要逼一逼汉阳公主,再决定是否相信她的话。而现在,她看到的不仅仅是真心和决心,还有最深切的恐惧与绝望。

  她握住汉阳公主的手:“请公主放心,我一定会全力以赴的。但是,公主还得答应我一个要求。”

  汉阳公主含泪点头:“炼师请说,只要我能办得到。”她也用冰凉的手握紧裴玄静,仿佛抓着救命稻草。

  从现在开始她们都没有退路,只能并肩而战了……

  “皇太后要瞒着皇帝,一定有她的理由。既然不便说出,我也无须顾虑。”回忆至此,裴玄静对韩湘说,“总之,我已承诺寻找王质夫的下落,就要说到做到。”她微微一笑,“这事儿说重了也算欺君,所以,韩郎若想退出,现在还来得及。我并不想连累韩郎。”

  “静娘这么说,可就见外了。”韩湘洒脱地说,“圣上纯孝,为天下人之表率。为皇太后效力,就是为圣上效力,我有什么可顾虑的呢。不瞒静娘说,自打回到长安以后,我就成天无所事事,再这样下去,别说叔公看我讨厌,我自己都觉得无聊透顶。正好静娘给我找了这么好的一个差事,我感激还来不及呢。这天底下的人里面,我最怕的就是叔公。对其他人,我并不那么在意的。”

  裴玄静会心地笑了。

  “所以今天当陈鸿打听时,静娘才三缄其口,难道是怕他知道了实情,有可能会去报告圣上?”韩湘摇头,“我觉得不至于啊,陈鸿又不知道咱们是瞒着皇帝出行的。”

  “那可说不准了,小心为妙。”裴玄静思忖道,“不过,陈鸿的确给我们提供了许多有用的线索。他是真的关心王质夫吗?还是另有所图?”

  “反正我是猜不出来,算了!”韩湘抖了抖缰绳,“还是想想下一步怎么办吧。静娘的意思是去梓州?”

  “不。”

  “不?”

  “去梓州查不出结果的,这一点陈鸿没说错。毕竟与此事相关的人都已经不在梓州,况且,现在的东川节度使李逢吉正是皇帝的亲信。”

  “哦!”韩湘恍然大悟,“那我们去江州?”

  “不,去通州。”

  “通州?”

  “白乐天最好的朋友元微之去年刚被贬为通州司马吧?”

  “你想去找元微之?”

  “梓州、通州和江州,从西到东差不多在一条线上。通州最近,江州最远。所以我想,我们可以先到通州找一找元微之,打听些情况。然后从通州,我们既可以向西去梓州,也可以向东去江州,到时候便视具体情形再定。韩郎,你说呢?”

  “我……”韩湘愣了愣,“我说,驿站就要到了,咱们今晚吃饱喝足了,明天一早奔赴通州!”

  “就听韩郎的。”裴玄静嫣然一笑,驱马跟上。

  韩湘纵马跑了几步,突然回头笑道:“静娘,你变了。”

  “唔?”

  “一年多前我刚遇到静娘时,你虽聪颖过人,终究还是个多愁善感的新嫁娘。可是今天在我眼中,静娘俨然是一位真正的女神探了。”

  暮色四沉的旷野上,驿站的灯火仿佛群星,在前方不远处闪耀着,召唤来自四面八方的旅人。秋风吹拂中,怀风草如同紫色的波涛一般,不停地起伏着。

  此情此景,的确宛若昨日重现,但她已不复从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