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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站,广西四道。
四道镇在婧西以南三十多公里处,靠近中越边境,交通相当不便,平日里只通拖拉机。自打进入广西,天气一直是阴雨霏霏。我好不容易花五块钱外加半包烟搭上趟顺风“机”,还是敞篷座,只得缩在帆布里任凭风吹雨打了。
地方虽偏,所幸电话信号偶尔足够让我接通文明世界。我在途中给袁适回了个电话——对彬的浓厚兴趣,已令他把刚刚陈尸归案的“王睿”抛到了九霄云外。在高度评价了我在芒街的惊魂闪电之旅后,他告诉我:对顾帆的搜索范围已经缩小到三个人了;韩依晨是九九年自云南片马地区一家教会孤儿院被领养的,建议我顺路也走访一圈;最后,他还送上一块至关重要的拼图:
“你们太执著于找活人,却忽略了死人的价值。九四年在柬埔寨因病死亡的陈娟,是顾帆的女友,但你知不知道陈娟的前男友是谁?”
那一瞬间,我仿佛看到了某个重叠的场景——水边的安隆汶,或是大雾中的小月河。
在泥泞的小路上颠簸了两个多小时后,我终于狼狈不堪地抵达了目的地。跳下拖拉机,一个以积水为掩护的、带有某种诡异坡度的泥坑让我的臀部顺利落地。而当司机以赶赴火葬场的速度驱驾离开时,轮胎挤溅起的一片泥水则令我从头到脚彻底接受了来自广西大地的自然洗礼。
四道镇总共就六百多户人家,找人比在芒街更简单。半小时后,我站在镇中心唯一一条柏油马路边的小卖部前——“小卖部”是招牌上写的字号,严格来讲,其实就是个摆在自家屋檐下卖瓜果梨桃的地摊儿。大概是因为下雨的关系,门庭冷落,生意萧条,老板半躺在竹榻上自斟自饮,倒显得十分悠闲自在。
这是一个年近五十的中年人,身材矮小,穿着免裆裤和短袖汗衫,敞胸露怀,肤色黝黑,胳膊上隆起的腱子肉把袖口绷得紧紧的,一看就是只“矮脚虎”,只是左边的裤管空荡荡的——但这居然并不是他身上最严重的残疾——他的眼睛,或者应该说,是原本眼睛位置上的两个窟窿里,红黑相间的息肉盘根错节地纠缠在一起,好像两条努力从眼眶中钻出来的蜈蚣。我觉得头皮麻了一下,赶紧把目光从他脸上挪开。
走到屋檐下,我卸了背包:“老板,菠萝蜜怎么卖?”
他笑呵呵地举起酒杯:“小兄弟,你真有心买么?”
我们之间出现了短暂的尴尬。
“来我这儿买东西的,除了穿拖鞋的本地人,就是穿旅游鞋的小年轻,可没你这穿皮鞋的大主顾。”他得意地指了指自己的“双眼”,“我虽然看不见,可并不瞎。”
我在第一时间就确信,这个自相矛盾的理论,是有可能成立的。
“你是黄锋?”
“那你就是赵馨诚喽?”
说完,心照不宣地,我们都笑了。
我一屁股坐到地上,从包里掏出烟:“那你该知道我的来意。”
“你不是来自讨没趣,就是来自寻死路。”黄锋边说边把酒盅斟满,动作精准、利落,令人无从相信他双目不能视物,“小兄弟,既然时天放了你一马,这年纪轻轻的,又是何苦?”
“二○○六年十二月十三号至十八号,有一对情侣在民政路二十七号有偿借宿,其中那个男的,叫韩彬。”我递上根烟,“要是我没看错门牌号,证人就是你吧?”
黄锋一抬手就把烟接了过去,我听说先天失明的人往往听觉十分灵敏,但像他这样“半路出家”却几乎可以闻声辨物的,真是让我开了眼。
“○六年十二月……确实有人借宿过,那男的自报家门是韩彬,我不过是如实配合你们这群官老爷,怎么?”不出所料,黄锋给出的说辞相当无赖,“你总不能指望我个瞎子去认人吧。”
我扭头望着风雨飘摇中的四道镇,问道:“你为什么要搬来这里住?”
“老婆在这里,孩子又在东兴上学。”黄锋懒洋洋地向后一倒,靠在墙上,“只要是能过上安稳日子,住哪里不一样?”
大概因为迁居多年,黄锋操一口南方普通话,只有偶尔出现的近乎“这”与“介”之间的模糊乡音,暴露出他曾是渤海湾畔的子民。
“九四年,韩彬的前女友陈娟客死柬埔寨——她接触过宾森;同年,他出现在越南;九七年六月,他和你们一起出的‘弑子’行动,目标就是宾森;随后这些年,他几乎杀光了所有曾和陈娟一起赴柬的同行者——我已经大致明白他为什么会杀人了,但还有许多问题没搞清楚。”我往前探了探身子,加重了语气,“回答我的问题,你就能继续过你的安稳日子。”
雨越下越大,粗大的雨点儿争先恐后地砸落到地面上,“哗——哗——”的声音逐渐密集起来,最后连成了一道笔直的声线,敲击着这个人迹稀疏的小镇。远山的回响与周围高低错落的建筑物伴着漫天珠帘,我俩一言不发地听着雨声渐起渐落。在这样一种寂静与喧闹并存的环境中,人往往会丧失对时间的概念。不知过了多久,雨缓了下来,天也暗了下来。黄锋从墙脚的一个口袋里又取出个酒盅,斟满,递到我面前。
我伸手去接,意外的是,他却没有撒手。握着酒盅,我感觉到他的身体突然绷得极紧,好似把张开的硬弓,随时准备射向面前唯一的目标。我不知该何去何从,强夺不是,松手也不是,只得单膝点地,半跪半坐,伺机而动。
暴风般的杀意掠过,黄锋终于放开手。我把盏和着恐惧一饮而尽,随即就听到了心脏剧烈撞击胸膛的声音。
他不是在听雨,他是在听周围有没有其他人经过;他也不是在沉思,他是在等待天黑;他甚至不是在向我敬酒,而是打算借机把我拽到近前……正所谓“与虎同眠无善兽”——他本打算杀了我。
“你是警察,办案就办案,别问那么些无关的事。”黄锋的眉头抖动了一下,继续说道,“阿江和小八,少了谁我今天都不可能有机会坐在这儿,所以,你也不要妄想我会出卖他们当中任何一个。”
我把酒杯放到地上:“不是让你出卖他们。我只想知道,我最好的朋友,都做过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