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巡还在医院,就有一个电话打到他的大哥大,由杨速接起,转达给杨巡。

    杨巡听了,就黑着脸起床,道:“你告诉他们,说我半个小时后到场。”

    “大哥,你脸色很差……”可杨速说着,也只能将衣服递上,然后弯腰给大哥穿鞋子。

    杨巡道:“我们哪儿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但是杨巡弯腰穿鞋的时候,只觉全身酸痛,再一想也是,都不知道有几年没如此剧烈运动,事后还能不腰酸腿疼。他收拾好了出院,留下手续交给杨速办理,自己到门口乘一辆三轮车,独自来到商场下面的临时办公室。

    几乎是艰难地下了三轮车,不由庆幸幸好没跟其他商场似的弄个小山一样的台阶。走到商场大门,见里面静悄悄的,全不是过去热火朝天的施工景象。杨巡心下黯然,但也只能脸上木然,走向也是寂静的办公室。

    办公室里面有三个人,其中一个陌生,戴着眼镜,斯文人的样子。李力今天换了一套西服,深咖啡色单排纽扣条纹西装,配雪白的衬衫和稍微浅一点咖啡色的领带,颀长的身材、整洁的修饰,整个人看上去非常气派英俊,当然,李力是有备而来。李力站着,梁凡则是坐着看图纸,梁凡没换西装,但是换了一件衬衫,黑西装配浅灰衬衫和领结,也是不常见的装扮。听见杨巡的敲门,梁凡抬头看他一眼,但旋即又低头不理。

    倒是李力客气地对杨巡道:“请进。听说你身体不大好,会议需要延期一天吗?”

    杨巡经过昨天一天,已经清楚李力这人嘴巴客气,手腕狠辣。他只微笑道:“不用,可以应付。这就开会?”

    李力听杨巡嗓音沙哑,诧异地看他一眼,但没说什么。梁凡则是头也不抬,指着一张总图,道:“杨总,请问这套被你废弃的原装修设计总图,其中的变动都与小七……嗯,与梁思申通过气吗?”

    杨巡神色不变地道:“这套图纸都是梁小姐的意思,不过因为照这图纸施工的话,费用较高,后来废弃。”

    “可是漂亮,我看商场外墙是照这图纸施工的,花岗石毛板非常有韵味,这样的门面,再过十年都不落后。”李力做个手势,请杨巡坐下,眼下他一言一行,都表现出他是这儿的主人,而杨巡已经反主为客。“梁凡,就照这套现成的做吧,梁小姐快递给我的那份是草图,不适合施工。”

    梁凡抬眼看一下门外,道:“外面的还不如没装修,现在还得请人工花钱敲掉。新开商场若没一点超前意识,怎么抢人家已经固定的客源?真是,挺好的一个美人,硬是被套上塑料发夹。”他把图纸合上,这才将眼睛对上杨巡,道:“杨总,我们这么设想。保持商场房子结构不变,但需敲掉所有原装修,重做。因此拖延的开工日期和重新装修所产生的费用,需要我们双方追加投资。我们已经请律师到场,今天开会商量一下追加投资的数额,我们当场把增资文件签了吧,方便相关人员立刻去工商部门更改注册文件。”

    杨巡漠然,这招数太熟悉了,去年让萧然惶惶不安的,不就是日本人使出的增加投资招数吗,李力和梁凡他们这么快就活学活用了。可是他能拒绝吗?不可能,他与萧然一样,他的发言在股东会议上不占大份儿。甚至他还不如萧然,萧然起码是个地头蛇,而他对李力和梁凡则是无用。若说日本人对萧然可能没有恶意,那么眼前两个人,他们明摆着就是来修理他的,他们提出来的增资方案,还不是想把他挤逼到墙角?“你们单方增资吧,我资金紧张,没法再投入。”

    李力深深看杨巡一眼,道:“这么一来,双方持有股份的比例就得变化,你考虑过没有?”

    杨巡沉默。

    梁凡敲敲图纸,道:“出图时候做的预算已经不合时宜,这一年物价涨多少,去年的预算最多只能做参考,我看翻倍一下都有可能。需要慎重考虑持股比例变化。”

    杨巡心中再叫一声苦,心里清楚梁凡准备在增资方面做文章,稀释他杨巡的投资。那办法太多了,他这么坐着都不用想就能顺口说出好几招。这装修上面没发票、打白条、财务虚报账目的事太多了,何止比预算翻倍,翻两倍都可以。李力和梁凡实际投入五百万的话,做账做成一千万,即使他杨巡看得出来也没招,他能拿这两个人怎么办?可是他杨巡却是实打实地投入,他得无可奈何地吃亏。

    李力见杨巡犹如颈椎病发作似的僵硬地点了点头,就道:“好吧,我们重新做一下预算,很快拿出预算数字请杨总确认。为示公正,我们将严谨参照杨总原先做的预算,不另行增减设计项目。今天的讨论,我们形成一个纪要,我们三个合签一下字。在最终确定增资数额前,这边工作暂停,我们会另外安排人手值班。这边有关增资的协议,我们也开始起草,方便速战速决。就这样?”

    杨巡在如实记录的会议纪要上签下字,便抽身离开。走到熙来攘往的大街上,他回头看商场,知道自己可能永远失去商场了。今天这个会议才是开始,接着,等商场启动,他们还会在财务账上入手,有的是办法做亏,他杨巡将占着那没发言权的份额,永远分不到红利。这太容易了,凡是人都会想到做,只要没人钳制着。他如今唯一的指望是,起码他的股份不会稀释到零,未来除非李力梁凡他们打算上面再造办公楼,也再少有稀释他股份的机会,他等着这地块升值吧,他起码还是占着地皮的一分子。而地皮的升值,从目前的势头来看,是迅速的。

    但地皮升值的预期,无论如何都不能掩盖杨巡失去商场控制权的失落,那最多只是自我安慰、自我麻痹而已。杨巡木然地又叫一辆三轮车回家,走进家门,他摔在床上,再无力气。原以为萧然会插手,他在病床上躺着的时候已经想好要求申宝田出面,给萧然一笔钱消灾,可现在看来,李力和梁凡两个都不是纨绔子弟,做事亲力亲为,又兼速战速决、心狠手辣。完了,商场完了,他指望最大的商场完了,他原本准备拿它当作事业转折的商场完了。这个时候他再也疯跑不起来,他只会瘫在床上,眼泪泉水一样地涌出,不能止息。他也没了号叫的力气,他的嘴角溢出的是抽搐。

    杨速回家,看到大哥跟死人一样灰败的面孔,吓死了,几乎是扑着上去,大叫:“大哥,大哥,你说话,你眨眼也好。大哥……”摇了几下,见杨巡没有答应,他忙一把扶起大哥,想再去医院。

    杨巡这才道:“老二,放下,做饭去。”

    杨速见大哥说话,才稍微放心,将杨巡放下,看来看去,终于道:“大哥,我们不担心,我们以前比现在还穷,什么都没有,可我们不是走过来了?大哥,不管商场怎么样,我们还有很多别的。你千万别放弃,你有我们兄妹,我们都支持你。你坚持,大哥,你坚持,你是我们兄妹四个的主心骨,你千万要坚持住。”

    杨巡将头转开,避开杨速,心里恹恹地想,他坚持,谁来支撑他?他真累。

    杨速见坚强的大哥眼下如此软弱,也不由跟着掉下眼泪,半跪在床边道:“大哥,别灰心,你有我们,我们永远跟你在一起的。大哥,大哥,大哥,我还是背你去医院吧,大哥,医生说你要好好将养。”

    杨巡被杨速烦死,无力地道:“车子找回来没?”

    杨速连忙道:“找回来了,大哥,昨天就找回来了,大寻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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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哦,给我安眠药,我吃了睡觉。你今天就找人拆木器厂,越快越好。走吧。”

    “大哥,缓一天吧,我得守着你,我不放心你,大哥。妈如果在,妈不会放心你今天一个人。”

    “快走。”杨巡拼力大吼一声,可声音根本拔不上去,却拉得昨晚嘶吼伤了的喉咙好一阵子咳嗽。

    杨速不敢久留,伺候着杨巡吃下安眠药,只能悄悄出去。但走到外面,打BP机叫来财务,一个中年妇女,请财务帮忙悄悄照看着杨巡,时时观察熟睡的杨巡的脸色,半个小时汇报一次。杨巡不知杨速这一安排,他躺下后依然是脑袋空空,可又似乎千头万绪,烦闷了会儿,终是抵不住第一次吃安眠药,很快便进入梦乡,可那梦乡既不甜也不美,他的脸色看在赶来照看他的财务眼里,财务直觉就是老板在做噩梦。

    杨速忐忑地去找寻建祥商量,两人都不知道杨巡开的那个会议说了些什么,但都估计不是好事。两人几乎不用太深入,就猜到杨巡让立刻拆木器厂,是想尽快东山不亮西山亮。不错,木器厂现在已经手续办妥,换手到杨巡手上,可厂里的工人都还没给一个交代,就这么进去拆厂子,会不会遇到什么抵抗?可是两人想到,速拆可能让情绪低落到极点的杨巡稍微高兴,而且木器厂现在也正停工着,暂时不会遭到抵抗,两人决定,不惜一切代价,先拆起来再说。

    两人分头出击,找人的找人,找工具的找工具,甚至抽调人手卡住各道路口,阻挡一切闲杂人等进入,避免任何干扰。寻建祥还亲自驾车将拆厂小工载来,只为争分夺秒。饶是如此赶时间,还是忙碌到下午四点多才能开始动手。而此时早已日头西斜,天将黄昏。杨速让人立刻接上电灯,连夜开工,说什么都得把几间小平房先平了,一群人真是拆到半夜,注意人身安全的寻建祥担心小工们疲劳操作出安全问题,大家这才回家睡觉。好歹,拆掉了两间用作仓库的平房。

    杨巡几乎大睡一天一夜醒来,浑身就跟被碾过似的,四肢不属于自己。因肌肉的酸痛,他才从混沌回到现实,不由自主叹出一声气,却发觉有鼾声从窗边地上传来,他侧脸看去,见杨速竟然睡在他房间的地上。他稍微想了一下,便清楚杨速这是不放心他。恍惚中,他记得杨速好像对着他喊过兄妹们永远跟他在一起的话,是啊,每次他跌倒的时候,只有妈妈和弟妹们不离不弃。

    杨巡看了弟弟一会儿,见没醒来的样子,就悄悄支撑着起身,不敢穿鞋子,偷偷摸摸地出去房间,忍着浑身酸疼,开始做早餐。杨速到底是警醒,略微听到响动便迷迷糊糊醒来,一看床上大哥已经不在,立刻惊得跳起来,追出房门去看,却见大哥抿紧一张嘴,有些神思游离地在厨房忙碌。他忙走过去,有些怕吓到大哥似的,喊了声“大哥”。杨巡听见,扭头笑笑,似是很平常地扔出三个字:“洗脸去”,便又专心做饭做菜。杨速小心辨认,大致看清楚大哥脸色还行,精神也还行,才去盥洗。

    杨巡心里依然是烦闷,但不再多说,此时他的理智已经能够克制自己,他甚至有些加倍沉默,似是要把前面日子里多说多动的言行找补回来。他知道,他没资格随心所欲,家要养,弟妹要供,身后一屁股几千万的银行贷款倒也罢了,他下面还有那么多被他叫来的老乡等着跟他找饭吃,他就是累死也得找个地方靠着,帮他们撑住一片天。

    一会儿杨速出来,小心地跟杨巡道:“大哥,昨天拆迁木器厂的小工已经进场,我们先把两间仓库拆了,车间暂时没拆,来不及,而且还得等着你决定里面的一些破设备怎么处理。我跟大寻商量了一下,围墙暂时别拆,算是当作与现在市场的隔离墙。你看呢,大哥?”

    杨巡心里吃惊,这么快?他记得昨天赶杨速出门时候已是中午,难道他们昨天一下午时间就召集人手,还拆了两间平房?他稍一转念,便已明白杨速的想法,但他也没表扬什么,只是问:“那些工人怎么处理?”

    杨速一直眼巴巴地等着大哥的回答,见大哥回答得与往常无异,不由紧张地吞口唾沫,也不知大哥平静的外表下,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他这时反而希望大哥的情绪反常一些,暴烈一些,而别这么如常地平静。“工人暂时没处理,我们派人守着路口,不让那些人接近。等两天后厂子平了,他们还能再说什么。”

    杨巡“嗯”了一声,没有回答,心说哪那么容易,原木器厂厂长从国家手里买下厂子的时候,对工人是有白纸黑字的承诺的,现在厂子转手给他,当然承诺也得由他担着,他起码得付那些工人一笔工龄买断费。可是,他现在哪来的钱付这些?不用问,才不久前二轻局那两个厂的工人堵着他闹的局面很快又会发生。

    杨速想帮忙,但杨巡摆手不让,他只能站在狭小的厨房外,手足无措地看着大哥,又小心地问:“大哥,今天他们工人可能得到消息,要是几个人三三两两地来,可以对付,可如果人多一起来,我们守路口的可能寡不敌众。到时怎么应付?”

    杨巡鼻端重重呼出一声粗气:“跟他们说,我们只买厂,没提工人,他们有什么要求找他们前厂长去。就这个意思。”

    “我明白,大哥,反正把工人该谁负责的事搞成一笔糊涂账,加紧拆了木器厂盖市场。政府没有推翻既成事实的理,以后再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吧。”

    杨巡点点头,盛出一碗稀饭交给杨速,自己也端了一碗出来。两兄弟速速吃完,乘一辆摩托车去了市场办公室。

    除了沙哑的嗓门和蜡黄的脸色,杨巡几乎与平常没什么两样。到了办公室,先占了寻建祥的位置办公,没多会儿工夫,就把拆毁木器厂的事情全部接手,由他指挥下一步的行动。寻建祥和杨速听着杨巡几乎与以往没什么两样的清晰思路,都稍微松了一口气。虽然杨巡并没有对他们的速战速决有所表扬,或者哪怕是露出一点点的欢喜,但他们依然心安,只要看到这么个沉着冷静的主心骨回来就行了。

    果然,下午开始有木器厂工人陆续得到消息,到拆迁现场吵闹。杨巡没过去亲自处理,他只是站到走廊上看,看那些工人与杨速等人吵闹,看其中有两个中年妇女拍着大腿绝望地哀哭,他知道她们哭什么,她们哭的原因跟他前天绝望的内容差不多。他只看了会儿,便旋身回办公室坐下,他站久了有些累,四肢依然酸胀。他揉揉小腿,一个传呼打给寻建祥,让寻建祥过来,商量怎么谢谢宋运辉前天相帮。他记得宋运辉前天晚上离开时候的眼神,但是宋运辉的眼神是宋运辉的意思,他却是无论如何都得表示感谢,那是他的意思。

    反而是寻建祥不知就里,不明白以前宋运辉多大的忙都帮下来了,大家一直这么处着,怎么这会儿宋运辉才开车运载一下,杨巡就要急着表示感谢。他要杨巡不必急在一时,杨巡却坚持。寻建祥想来想去想不出什么,这种三不靠的日子,忽然送礼去,都不知道送什么才好。还是杨巡想了会儿,打电话给一个管冷库的朋友,让准备一箱鱼虾,要寻建祥去拿了送宋运辉家。也只有寻建祥现在还走得进宋家,而且是可以堂而皇之地进,因为全东海总厂的人都知道寻建祥是宋运辉以前在金州时候不要前途维护的朋友,寻建祥是宋运辉有情有义的证明。

    宋运辉晚上回家,看到父母展示给他看的海鲜,心里便知是怎么回事。他让父母收下,但没打电话给寻建祥或者杨巡一个回复。他有意渐渐淡出由杨巡和寻建祥组成的那个圈子。他这时有些理解去年老徐渐渐淡出雷东宝圈子的心理,有些人太麻烦,惹不起躲得起,他不能一辈子扛着,他还有自己的事。

    新市场的建设在杨巡这个已经指挥过更大规模商场工程的熟手指挥下,工程进度迅速推进。有人说,几乎是今天看见挖坑,明天看到柱子竖起来,后天几乎可以等着看封顶。虽然这话挺夸张,可是连建筑工程队的人都不得不佩服杨巡的指挥,服服帖帖照着杨巡的指挥飞速推进。而那些原木器厂工人的抗议吵闹,都被湮没在现场的隆隆机器声里。

    工程的钱居然难得地来得容易。他跟已经贷了几千万的银行谈判:继续支持,还是收回贷款。如果现在想收回贷款,要钱没有,抵押物要收就收,他没话说,但肯定得给银行造成烂账。但是新市场造起来的好处却是显而易见的,很快就有规模效应,仗着现有的市场人气,租金很快就会到账,可以细水长流地归还贷款。明眼人谁都不会算不出这笔账,于是银行只好硬着头皮答应再贷一笔款给杨巡,专款专用,建造新市场,算是开源的意思。杨巡当然知道投桃报李,拿到贷款后,偷偷塞了主要负责人八千美元。

    这个时候,寒冬已经过去,初春也已经过去,即便是水泥钢筋的城市里,都绽放出春天的气息。轰轰烈烈的夏天正势不可挡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