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宋运辉都没想到,小雷家在分配问题上竟然没掀起翻天巨浪。他更是感觉到,金州与小雷家这两片土地,那简直不在同一个国家。小雷家是块热土,一块干事业的热土。

    因此,宋运辉想到自己的事业。他希望持续不断地奔跑,可是,如果继续目前的工作……他想到水书记在丈人家的那句话:“你这女婿,搞经营比搞技术更有头脑,脑子对政策敏感度高。可惜技术太好,反而让我不舍得把他从技术岗位上换出来。”他还想到更远的,大学时代寝室大哥建议他未来从事经营。经营是一条不可测的路,可也是充满挑战的路,似乎更是一条可以发挥他宋运辉主观能动性的路,这不正是一条他向往的可以持续奔跑之路?可经营之路,他的起点是零。而技术,他已经小有成就。以他目前在新技术领域无可替代的地位,他只要保持,就可以轻易守成。再加他的年龄优势,他在工厂技术管理或者生产管理领域的前景指日可待,他只要耐心等待充实资历。

    只是,他不满足于安稳的现状。

    在接到雷东宝的汇报电话后的发薪日,他终于还清因结婚欠程家的钱。虽然不多,可还清前与还清后总是不一样,还清欠款,整个人一身轻松。在丈人家吃晚饭时候,他提出程开颜不很喜欢现在的工作,有没有办法转去幼儿园。没想到程开颜反对,当年为了不去幼儿园,还与爸爸小小生了一场气,历时三天,以爸爸投降告终。她性格已经够孩子气,同学笑她去幼儿园的话不是去教小孩子,而是与小孩子一起玩儿。但程厂长夫妇都支持宋运辉的提议,他们的女儿他们最清楚,运销处统计的活儿她老出错,主管人员虽然没敢抱怨,可程厂长心里早没意思。

    宋运辉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人,回家路上曲线救国:“小猫,不是说你能力不行,我的意思是,你那么可爱,我真不愿意你在运销处被那些老油子近墨者黑了,我希望你一辈子都单纯透明。而且,你忘了吗,幼儿园有暑假寒假,那么大段时间的休息,我想到你暑假、寒假待家里,我一下班就可以看到休息了一天活泼可爱的你,并吃到你亲手为我做的饭菜,我对那样的生活向往不已。你说呢?”

    程开颜眼里火花一闪,对,暑假、寒假,一年里可以慵懒上三个月,那三个月里可以天天以饱满的精神迎接宋运辉回家,而不是她有时累得头昏眼花,宋运辉也累,两人见面都没兴致。“对,我这下可以有时间耐心学做衣服,还可以学打毛衣,我一定要给你穿上我亲手织的毛衣。”

    程开颜当即拉着宋运辉转回娘家去,向爸爸要求调动。程厂长嘴里答应,却看着女婿心里微寒,他费尽口舌没法达到的目的,女婿是如何三言两语达到的。女儿如此听女婿的,会不会吃那么年轻老成女婿的亏。他为此暗中提心吊胆起来。

    回到家里,程开颜又开始看日本电视连续剧《血疑》,山口百惠饰演,这几天大家见面都谈到《血疑》。宋运辉陪着程开颜看一会儿,就进卧室去看书。看了会儿,又想到做技术还是做经营的问题,不由得摊开信纸,写给梁思申。他很怀疑梁思申能不能看懂他信里所写,但他需要一个说话的地方,这件事,懂的人,他不便说起,包括丈人;不懂的人,他说了也没意思,说了更郁闷,比如对妻子。他就把自己的心情写在信里,不管梁思申看不看得懂,他算是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省得憋在心里难受。

    在信里,宋运辉写道:“……我现在面临两个选择,一个选择是按部就班地生活工作,巩固十拿九稳的成就;一个选择是条不明前途的道路,我很想在投入所有精力将新车间建成之后,再想尽办法,完成投建新车间之前我在项目建议书里的设想,那就是把买新设备所用的巨额外汇用新设备生产出来的高质量产品挣回来,其实,那也是我的理想。如今,因为受政策约束,新设备明珠暗投,降低规格生产旧设备就能做的产品,这令我很痛心,我不清楚水书记带去中央部委审批的价格双轨制建议能不能批下来,外贸自主权能不能获得审批通过,只要能被批准一项,新车间新设备就有前途能扬眉吐气。我认为,能被批准一项,甚至两项,都只是时间问题,我能不能参与其中,为新设备的产品寻找出路,才是最大问题。因为我的技术,总厂是绝不肯放我脱离新车间的技术管理,让别的不是最熟悉设备的人接手。而且我对怎么走产品出口之路,或者价格双轨之路也是茫无头绪,很奇怪,你的企业管理书籍里很少有关于销售的内容,为什么?因为那么多的不确定,所以我才觉得我的选择有些难。既不愿放弃既得,又担心无法预料的前途。可是,守住既得,而不是开动我所有的潜力去求新、求高,却令我困惑。守成,那不是老年人才作的选择吗?我想,我还年轻,跟我同样年龄刚分配进厂的大学生在这个年龄依然一无所有,还站在起跑线上。如果我放平心态,也以一个新人的心态和姿势站回起跑线上,我可以做什么,怎么做?……”

    信中,宋运辉又写了别的,他叮咛梁思申在中学里一定要好好读书,考取最好的大学,因为一个好大学独特的学习人文环境,对人一生影响至大,他讲了他与来自名牌大学的虞山卿之间的修养区别。他也讲了他的程小猫打出来的围巾坑坑洼洼,可很感人。他甚至还给梁思申说了刚刚发生在小雷家大队的改革。一边写一边想自己太怪异,梁思申才是个高中生呢,连小猫都听不懂的话题,梁思申能懂?可宋运辉还是手不由己地写了,就好像是记日记,写心得。就像以前在大学时候,总把发生的见识,所有新鲜事写信向家里汇报,家里有个一直关注着他的姐姐,而梁思申的回信也从来都是言之有物,绝不空洞,虽然有些想法幼稚,可她毕竟有想法,而且是视角独特,观点鲜明,甚至有尖锐的想法。

    其实,写完给梁思申的信,将自己心中一直反复的思路理清,明晰写到纸上,宋运辉心中立刻有了决定。不,他不能按部就班地从新车间副主任,赚够资历后升到新车间主任,然后再赚点资历,最好让自己眼角尽快长出皱纹,明显老成之后,转到一分厂担任领导,然后……再然后……一直到头发花白,做个稳重的宋厂长。闲暇时间钓钓鱼,揩厂里便宜自己打一套沙发,生个孩子抱着宠着养大,还有,每天学着旁人嚼舌根,成为传播小道消息的一道环节。那样的人生,可怕。不是他的理想和追求。

    🐹落+霞-小+说++LUoxia-+

    水书记去了北京后还没回来,传来的内部消息说,审批工作异常艰难,因为这是一个太大的创新。对于金州这样的大型企业而言,一举一动,都关系重大,不可能一批就准。需要考虑的方方面面太多,水书记有太多工作要做,太多思想需要汇报。

    幸而,一车间的大修完成,由一车间拉动,总厂终于走出亏损。但是,考虑到下半年已经开始,总厂利润与工人奖金密切相关,水书记在电话里指示程厂长想方设法挖掘潜力,提高利润。程厂长召集分厂厂长,讨论如何在下半年将前两个月的亏损弥补掉。这事儿,闵厂长最在意,因为亏损就是发生在他任厂长的一分厂,他兼任车间主任的新车间。

    回头,他在分厂例会上,就把任务向新车间布置下去,要求继续提高产量,压低质量,只要与一车间产品质量参数持平即可。

    但是宋运辉阳奉阴违,不予执行。回头,闵厂长看报表见新车间产量没有变化,便打电话问宋运辉什么时候改变参数,宋运辉给他一个回答,经试验表明质量不可能无限量低下去,反应器上会出现大面积结焦。闵厂长将信将疑,但又无法当场反驳,因为他不懂新车间设备。他只好暗中找来新车间一个工程师询问,工程师回答说有结焦可能,但参数变化幅度不大的情况下结焦可能性不大。闵厂长问,如果调整到一车间的产品参数,会不会结焦,工程师说,因为设备从来没达到过这么低的参数,所以必须与上次下调参数时一样,边调边观察,必须非常小心谨慎,但不是没有可能。

    闵厂长从严谨的不肯得罪人的工程师嘴里听出苗头,那苗头就是,宋运辉也不知道会不会结焦,可宋运辉却拿话拒绝他。于是,闵厂长鼓励工程师尝试,可工程师说他不敢,连宋主任调整参数时候都战战兢兢,他技术不如宋主任,没那个胆量尝试那么贵的设备。

    闵厂长既然把情况调查清楚,便又找上宋运辉,让他务必尝试降低参数,也提出他会在场,大家一起密切留意结焦。闵厂长把道理说得很婉转,但他等待的是宋运辉的拒绝。而果然,宋运辉没有辜负他的期待,又拒绝了他,昂贵的设备不能冒结焦风险。

    如果换作别人,闵厂长可以把任务强硬地压下去,但是对于宋运辉,这个有程厂长作为后台的手下,却不行。他可以抓住宋运辉显而易见的错误提出批评,但是对于新车间的设备他无从下手,批评出去,反而可能成为笑柄。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他束手无策,他等的就是宋运辉的再度拒绝,他索性将宋运辉交给布置任务给他的程厂长自己去处理。程厂长若没法压宋运辉,自己下的指令被女婿顶翻,那是笑话。宋运辉如果顶不住丈人压力最终调低参数,那么,宋运辉存心与他闵厂长闹对立的用心昭然若揭。反正宋运辉将左右不是人,他正等着宋运辉自己入瓮。他在找上程厂长谈困难的时候也指出,宋运辉可能对他在以前一个会议上的批评有抵触情绪,他还把那次会议向程厂长回忆一下,搞得程厂长很替女婿理亏尴尬。

    等闵厂长一走,程厂长就打电话到新车间,要办事员立刻将宋运辉找到。

    程厂长一见女婿就一针见血道:“小辉,你是不是挟技术自重,借机宣泄反感闵厂长的情绪?你要认清你自己的位置,你虽然处于可以胡闹的年龄,可你已经是中层干部,作为干部,你不能意气用事,你得眼观六路照看到方方面面。比如你即使想抵制上司的决定,这次你也不能做,因为这回提高利润的指令是我下的,你不能让闵厂长看我的好戏。”

    看到宋运辉哑口无言,眼神中了然和复杂并存,程厂长叹息道:“去吧,赶紧去调整参数。至于你与你上司,谁都没指望你们能团结在一起,可由你挑起矛盾,总是你失策。以后做事,三思而后行。”

    宋运辉答应了出门,回去就参照上次改变参数的经验,这回很顺利,几乎是没啥障碍地将参数降到一车间那个水平。都没加班,晚上照常地下班,像是改个参数如小菜一碟。

    宋运辉自己知道,他冒了一定的风险,他甚至在调整参数过程中带着对讲机,直接站在现场观察孔旁边,随时观察现象改变。但是,他做得比上次调整时候泼辣,大胆,因此给外行人的感觉就是,调整参数是件太容易不过的事。程厂长知道后,顿足长叹,还是年轻,还是冲动,不懂适当伪装一下,装作十二分艰难,也算是给闵厂长一个面子,稍微堵住闵厂长的嘴。可这下,如此轻而易举,谁都会说宋运辉原本的拒绝那是存心为难人家不懂新车间的闵厂长嘛。

    饭桌上程厂长把宋运辉教训一顿,重点向宋运辉指出,闵厂长的能力正好符合目前年轻干部选拔标准,那人前途光明,何必为一点小意气得罪一个可能永远做自己上司的人呢。

    饭桌上程开颜哥哥听着一直笑,说男人怎可没有血性,他支持妹夫。程开颜就一直拿话想打断她爸没完没了的批评,可她爸这回就是不听她的,一直到她妈发话才停止,偏偏她丈夫还向她爸提问,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问清利害关系才罢休。

    但是,宋运辉抵制闵厂长,最后却是闹个尴尬收尾的“事迹”还是传开了。有好事者问起宋运辉,宋运辉只是自嘲地笑说,那么好的设备,不能堕落到如此地步,他不是抵触闵厂长,他对上司没有个人成见,他对事不对人。总厂增产节能的要求,怎能总是用新车间设备堕落来完成指标,但既然岳父兼总厂副厂长硬压,他只能遵守,他总得听岳父大人的话。

    这话传开,新车间诸职工都因此心态平和地接受了再次降低参数,而闵厂长心里更不满。在金州总厂小小社会中,这事很快便酝酿成为不得了的矛盾,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人们都说,宋运辉上有丈人支持,下有新车间职工拥戴,自己又握有过硬技术,顶头上司拿他没辙。也有人说,宋运辉迟早是继续上升的料,闵厂长不明智,或者说是嫉妒,怕宋运辉压倒他,才现在来不及地打击。

    传言有好听有难听,总之闵厂长全部听在耳朵里,照单全收。

    水书记中间回来一趟,得知宋运辉的狂妄后,心有不满,怀疑小年轻仗恃技术,又仗恃他不在家时候是程厂长当家,所以小人得志。但水书记没太多表示,听过便算数,没当作重要事情对待。这令闵厂长很是困惑,不明白他该如何处理宋运辉。没多久,水书记又去了北京,撂一个问号给闵厂长。

    其后,分厂与车间又因几件小事产生龃龉,分厂有些无聊的检查活动都在新车间遭到抵制,上令无法下达,分厂无限尴尬。可是新车间人却对宋运辉越来越拥护,因为宋运辉在新车间执行他自己的一套,卫生、秩序等都订立在日常规章中,并不需要搞什么突击活动来表现。整个车间因为新,又因为管理得好,闲处无乱扔的废弃物,所有器具都有固定存放位置,走进新车间只见秩序井然。对于抵制分厂的活动运动,宋运辉从不说他的动机,但是下面的人都说,我们执行的是高级制度,哪里需要堕落到降贵纡尊。下面的人正为降低质量的事烦躁,趁此终于有捡回自尊的机会。于是,“堕落”一词,成了新车间的口头禅。

    因为拒不执行的事是宋运辉做出,因此所有的议论,也都被闵厂长算到宋运辉账上。闵厂长并不是个怕事的人,即使就级别而言,作为总厂最要紧分厂的厂长,他在金州的重要性并不亚于程厂长,对于一个手下的刺头,他既然设套让宋运辉暴露,下一步,他自然不会如祥林嫂般到处哭诉含冤寻求舆论支持,而是先去程厂长那儿打个招呼,然后就大会小会地批评宋运辉,进而暂停宋运辉的职位。

    程厂长一接到闵厂长挑战书式的招呼,就立刻找宋运辉怒斥。但是宋运辉的回答令他叹息,宋运辉说,除了在技术方面,他因为固执技术而不愿违心接受分厂增产压质量的安排,其他都不是他愿做的,分厂会议上他都是没有异议,这种事反正是表面文章,何必因此得罪人。但是,他控制不了新车间的民意,因为压质量,新车间的职工抵触情绪很大,面对群情汹涌,他只有妥协。

    程厂长很无奈,当初宋运辉担任副主任,有他的大力举荐,但是他也考虑到一个年轻人能否挑此重担,当然,他知道宋运辉的技术没问题。但是,作为车间主任,管的不仅仅是设备,设备这东西,只要掌握了技术,它们是死的,作为车间主任,还得管人,人是活的,人太难管,一个没有太多阅历的年轻人,要他管那么一大帮子人,确实勉为其难。

    手下两员他看好的干将打架,是水书记最不愿看到的。手心手背都是肉,两个闹到白热化,他势必得出手处理,处理哪个他都心疼,而且他肯定得处理宋运辉,因为上司与下级打架,为了维护总厂秩序,他总不能鼓励下级造反。可是,他挺喜欢这个话不多、有点耿、能做事的小年轻,再加总得顾着点老程的面子。好在,程厂长没为难他,已经帮他把事情调解好,压下宋运辉这一头,把退一步让宋运辉转到总厂生技处继续分管新车间技术的处理意见给他。这让水书记心里很是受用。水书记这才将他考虑已久的处理意见告诉闵厂长与程厂长,他的意见是,宋运辉的职位先搁一搁,冷处理,都别动,他回头对宋运辉另有任用。

    闵厂长说什么都不相信宋运辉是因为掌控不了新车间才总是不落实分厂的工作,在他眼里,宋运辉对新车间的控制别提多有效,他作为上司都无法插手。但人家既然已经服软,无论是什么原因导致宋运辉服软,他都不便再予追究,因为他从水书记的处理中看出水书记对宋运辉的看重,打狗总得看主人,主人是程厂长的话,他还可以设法;是水书记的话,他不便乱来。但他没恢复宋运辉的车间副主任工作,既然暂停了,他就强硬到底,否则他以后还怎么在分厂一言九鼎。他让宋运辉在生技科赋闲。只是,在分厂长内心,却一直画着一个大大的问号,对于宋运辉,这个将眼睛深藏在黑色眼镜框后的年轻人,他发觉,他捉摸不透。

    正好趁着开学,程开颜调到幼儿园开始做幼儿教师,她脾气好,自己也爱玩,跟小朋友混们得不错,回家说起孩子们来就嘻嘻哈哈。她听了爸爸的话,以为宋运辉心情不好依然对她强颜欢笑,她就常讲小朋友的糗事让宋运辉笑。宋运辉其实并不心烦,他还到市工人文化宫报名去学刚兴起的美声,也给程开颜报了个名,两人隔三岔五下班就去城里工人文化宫练上几嗓子。两人都有乐感,年纪还算轻,嗓子也不错,竟是练了点名堂出来,也很快乐,尤其是程开颜回来还可以教小朋友们唱歌。

    宋运辉又开始有时间去图书馆阅览室。再次接触刘启明,感觉刘启明的气质文雅中带点尖酸,其实并不可爱。不像小猫,小猫与她的家人,构成他的第二家庭。

    好不容易,梁思申的信姗姗来迟,包括一本有关销售的书。展开信,宋运辉才知这封信为什么拖延好久才到。原来,梁思申的外婆去世,她妈妈去美国奔丧,可是受到冷遇,没人安排她妈妈的住宿,她妈妈不得不与她住在一个房间,单人床不能睡两个人,她睡了好几天睡袋。因此梁思申有担忧,这个家庭里对她最好的外婆去世,对她的态度可有可无的外公与巴不得她不出现的舅舅会不会更当她是透明的,她考上大学后的费用,他们会不会不再负担,或者甚至要她回国。她说,这不是不可能,舅妈就曾提起要她回国读大学,说供读大学的费用太高,成年人应该自筹。她妈妈也有类似担心,就此问过她外公,可外公或许是受外婆去世的打击太大,没有做出明确答复,令妈妈上飞机前还在担心。

    梁思申说,她现在最担心的是外公一蹶不振,从此两个舅舅当家,她可能蹭在外公家没有问题,吃住毕竟是小钱,但是读书的学费就是大问题了。从两对舅舅、舅妈对待妈妈的态度上就可以看出,他们恨不得逼她回国,甩掉这个包袱,他们两个可以瓜分更多遗产。因此,她与同学商量,大家帮她想了很多主意,都建议她通过打官司合法取得外婆去世留下的遗产。但是妈妈不同意,说那会伤及老外公的心,老外公刚刚去了老伴,不能再受打击,不许她做伤害外公家的事,可是妈妈又无比担心,竭力劝她如果诸事不顺,立即回国,爸爸、妈妈会安排国内的一切。梁思申不以为然,老外婆照着中国习俗没有留下分割名下财产的遗言,这并不意味着她对外婆的部分财产没有继承权,这是在美国。她现在犹豫的是,要不要与舅舅他们翻脸。

    后面,梁思申写得有点草草。她说她去书店看了,企业管理类书籍还真很少有讲销售的,所以她只好先买一本专门讲外贸的书寄来,这书主要讲外贸文书规范,算是工具书的一种,也可能针对性不强。她还说,她支持Mr.Song的选择,混日子,那是浪费爹妈给的好脑筋。

    宋运辉看了信后,立刻回信告诉梁思申,到哪儿都得将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中,以免被动挨打。他说,他不知道美国的法律,但既然法律规定梁思申有获得她外婆部分遗产的权利,她就有权享用这笔钱,她舅舅无权剥夺,他希望梁思申继续想办法,找在美国的成年人咨询,如何避免被动。他也指出梁思申思考问题中的一处谬误,既然是可以合法取得遗产,她舅舅应该也知道美国国情,所以不存在翻脸的问题,舅舅他们翻脸,只能意味着舅舅们无理,意味着她舅舅们本来就打定主意侵吞属于她的份额。如此,如果舅舅们本来打算供养她,打官司虽然会让舅舅们伤心,但道理讲得通,打完官司后多孝敬舅舅们挽回感情就是;如果舅舅们本来就有逐她回国的打算,那么打官司是迟早的事,迟不如早。只是,宋运辉在信中担心,一个小姑娘与亲人打官司,法院会搭理小姑娘吗?美国的法院究竟是怎样的?梁思申的舅舅们在当地生活几十年,又有点钱财,他们会不会与官员关系良好,台面下就做了手脚让梁思申输了官司?这么一来,梁思申岂不是更被动?因此,宋运辉奉劝梁思申,千万要咨询可靠人士后才可行动,一定得站稳脚跟,确信自己不受伤害,才能出手打官司。

    为此,宋运辉从总厂办公室借来一本盖有保密字样的法律法规书来看,越看越觉得梁思申的官司有点玄。他不清楚美国的法律怎么样,但总觉得各国的法律总应万变不离其宗,忙又写信追上去,列出注意点一二三,一定要梁思申将这些注意点都做到后才能打官司。信寄出后,宋运辉一直为梁思申担心,担心这么一个小姑娘只身在美国求学,万一她舅舅真有歹意,她还真求天天不应。她若是回国上大学,现在高考竞争如此厉害,她一个受英语教育的人,得复习几年才能参加中国的高考啊。他发觉,小小的梁思申真有背水一战的艰辛。他爱莫能助,料想梁思申的父母更为宝贝女儿操心。

    没想到,水书记跑部委终于跑出成果,外经贸委批准金州可以试点自找国外客户,自行结汇,自负盈亏,由掌握进出口权的外贸公司代理出口。反而是价格双轨制没被批下来。

    水书记回来就火速成立运销处管辖下的出口科,让宋运辉挂帅出口科。他本来并不愿意把宋运辉调出新车间,可既然闵厂长与宋运辉水火不相容,他只能妥协一下做一些平衡。

    宋运辉得偿所愿,走马上任,手下三个比他晚进门的大学生,都是刚从车间抽上来的。人称“四人帮”。

    十月一日,虞山卿结婚。宋运辉偕程开颜参加婚礼。虞山卿被灌多了,背人处,拖住宋运辉酒后吐真言,怨说找个靠山与找不到靠山就是不一样,出口科是他下死力跑出来的,本以为他是最佳人选,可是他只能为人作嫁。宋运辉理解虞山卿的努力,可是,机会只有一个,他只能不客气了。换作虞山卿如果有靠山,虞山卿也不肯轻易放弃这位置,当年虞山卿又不是没为可能的出国在整党中踩他。不过,宋运辉没有否认,作为胜利者,他不会学虞山卿过去对他的嘲笑,他决定保持大度。

    宋运辉去参加了广交会,当然是水书记亲自带队。水书记很是满意于宋运辉在与外商谈话时表现出来的不卑不亢,比出口科的其他三个人强得多。水书记虽然听不懂他们在讲些什么,可他人老成精,旁观就能看出外商们的兴趣被宋运辉激发出来。他感觉他没找错人。

    宋运辉以对国际上同类产品的熟悉,以及对工艺的无比熟悉打动外商。有外商要求找时间去金州拜访。也有一组外商准备广交会后就跟去金州。旗开得胜,这令宋运辉心中涌出无数成就感。

    工作繁忙,可总有少许闲暇。少许闲暇里陪着水书记一起去广州街头,两人对广州市面的混乱大惊失色。同样的货物,换一家店,价格竟可以天差地别。好多不明身份的可疑人当街乱拉行人,拉到稍微角落的地方,扯开衣服露出身上挂满的几十只亮晶晶的手表,就这么当街谈价,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看到价格如此便宜,东西又漂亮,水书记买了两只双狮全自动带日历男表给他两个儿子,又买三只女表分别给老伴和儿媳。有些集贸市场竟然还有不需布票的漂亮布料卖,水书记十米十米地买布料,宋运辉也买,两人像是不要钱似的买了好多,都很是欣喜。

    但是,水书记并不是糊涂人,在与宋运辉带着外商乘飞机回金州途中,他问宋运辉,与闵厂长闹僵关系,是不是意图跳出新车间的曲线救国策略。面对宋运辉的讪笑,水书记像是逗小孩似的索性将两人关系一一剖解,一一逼问宋运辉是抑或否,宋运辉异常尴尬,满脸涨红支支吾吾招供说他觊觎出口科的原因是为兑现当初进口设备时的设想,实在不忍心看着心血成就的新车间堕落到生产低档产品。水书记虽然骂了几句,可没太放心上,人有点手段,这很正常。只是觉得小伙子难得,肯在优势位置上断然以退为进,忍辱负重等待时机,这等耐力,这等魄力,非虞山卿等人能比。这点,他欣赏。

    水书记自然是不怕小小年纪的宋运辉跳出他的掌心,他就犹如高高在上的如来佛,孙猴子蹦得越欢,他也游戏得越欢。他早已攒足提携机灵部下的资本,他自然无须有武大郎开店的狭小心胸。而程厂长却不然,等女婿被水书记安排到运销处外销科,他终于明白女婿为什么当初忽然提出把他女儿调离运销处安排进幼儿园,也终于想到前段时间女婿与闵厂长的对立都是有意为之,原来一切的一切都在女婿的算计之中,而且都还是瞒着并成功瞒过他这个老丈人,城府何等之深。程厂长开始非常担心起自己那单纯的女儿。

    宋运辉回到金州,就将工作有条不紊地开展起来。人们都以为他应该穿上西装接待外宾,可他依然穿工作服,只是穿得整洁一点而已。他出过国,明白人家国外怎么做。他领外宾进新车间,新车间的工人都对他异常热情。而他则是能如数家珍地面对同样懂行的老外的提问,并做出技术方面的解释,令老外很是信服。但是,为了拿出样品交给老外,在取得水书记的同意后,他回到总控室,监督接替他的新车间副主任改换运行参数,开始生产高质量产品。工人都依然称他是宋主任,都笑说宋主任是抱大新车间,又给新车间找婆家,将新车间一手包了。宋运辉还是笑着说出那句话,不忍看着新车间堕落啊。因此,车间工人与宋运辉很是贴心。接替他的新车间副主任显然没法操控局面,不得不向宋运辉低头。

    一批外商拿着样品回去自家进一步化验去了,不久又有一批来。金州总厂的出口科在挑战中忙碌。

    外贸局面的打开,令新车间又恢复一枝独秀的优势。而这当中,宋运辉的努力众所周知。宋运辉也清楚他个人对新车间的意义,若说心中没一点志得意满,那是不可能的。

    梁思申连续接到宋运辉的两封信,对于宋运辉说的无论如何都要掌握主动权的说法非常有共鸣,也对宋运辉的利害分析很是受教。但是看到第二封信她就笑了,原来神勇非常的Mr.Song也有不懂的东西,她真是非常高兴,立刻抓紧这个难得的机会,写信用美国的法律教育了Mr.Song。然后,她毅然行动,通过向老师求助,找到一个可靠而且能干的律师,为她和妈妈代理争取外婆遗产的事宜。好在她住校,打官司期间,不用回家看舅舅们的脸色。

    但是,官司进展缓慢,到圣诞节还没结果。她回外公家挨了外公的骂,外公骂她忤逆,妈妈也来信责备她,但是妈妈还是考虑到女儿的生存,寄来授权书,舅舅们更是翻脸不认。年轻的梁思申反而被激发斗志,咬牙切齿,非要把官司打到底。有理的事,她为什么不坚持?她甚至与同学商量着,寻找第三方机构的帮助,逼迫外公不得不开出支票,支付她这个未成年人最后半年高中的费用。然后,她只能听天由命了,官司如果能在她考进大学前结束,她就可以获得不菲遗产;如果不能,她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届时,将有很多问题需要她面对,她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好在,她有同学们的支持,她也大胆大方地寻求大家的支持。

    离开父母,只身赴美,让梁思申成长。与亲人公堂相见,更令她快速成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