赐我金嫁衣

作者:春眠欲晓

魏良赋闲在家多年,不结党不营私,但并非不通世事,也知求到这门贵婿的难度有多大,可他就是不甘心,自己女儿有才有貌,通透伶俐,除了出身,哪点比公主差了。

“你是我堂堂国公府的嫡小姐,身份高贵,配他冯劭绰绰有余,你姑祖母若还在世,便是皇后也得掂量着行事。”

是啊,先帝在时,魏国公府确实风光,门前车水马龙,每天的访客都不带重的。

可先帝驾崩后,新帝即位,面对一个赐死自己生母的女人能有什么好脸色。姑祖母那一场急症更是来得蹊跷,调养了大半年病情稍有好转,却在御花园遛弯时一脚踩到滑溜鹅卵石上,后脑摔破,当场暴亡。

都知这里头有鬼,可谁敢深究,新帝找大文豪代笔的一篇追忆太后悼文,更是赚得了老百姓满盆的眼泪,皇室有温情,慈母孝子的佳话在民间广为流传。

太后娘家魏国公府什么都不敢说,也不敢问,从此夹起尾巴做人,唯恐皇帝一时兴起,把他们叫出来遛一遛,再摔个跟头什么的。

为此,魏娆也是疑惑。那个未曾谋面,却久闻大名的姑祖母,她到底是个怎样的人,是否真是留子去母的狠角色。

这话她不敢对老父亲讲,只能偷偷问姨母,谁料姚氏也责她不懂事,长者已逝,不可妄议。

“你这小脑瓜子成天都在想什么,还是担心担心自己吧,你既然对表哥不是那个意思,又为何要跟他那般亲近?你姑母信一来,你就往她家跑,跑了十年,这突然一撇清,叫外人如何想你,要是传出德行有亏或者身患隐疾,看你还如何嫁人。”

魏娆不以为然,帮着姨母纺线,乐呵呵道:“干嘛非要嫁人,我就这样一辈子陪着父亲和姨母不好吗?”

姚氏没想到外甥女居然也有这种不婚的念头,不由一怔,随即轻拍她的小嘴,呸了三声:“你还小,情智未开,以后碰到对的人,心境自然就变了,十九二十岁嫁人的贵女也不是没有,我们不急,你也不能想岔了。”

魏娆两手托腮,歪头看着已经超龄依然不急着嫁人的美人姨母,循着她的眉眼怀念生母模样。

“姨母,你再跟我讲讲娘亲的事吧,她当年是如何看上大了她十来岁的父亲?”

一个有着五房妾室,八个子女的大龄鳏夫。

“你娘啊!”

每次姚氏提到长姐,总是不免一声叹息,目光放空,似在追忆过往,可酝酿了老半天,把魏娆的心都吊到了半空,她又轻拿轻放,摆摆手一句话终结。

“她就是个傻子,不提也罢。”

魏娆那颗被提起来的心更揪紧了:“姨母,我十五了,已经及笄了。以前你说我小,说了也不懂,现在我长大了,到了结婚生子的年纪,还有什么不懂。就算,就算我父亲和我母亲并不是两厢情愿,就算我父亲可能使了点什么手段让我母亲嫁他,我也不可能跑去质问父亲。”

姨母说母亲年轻时是尚京数一数二的大美人,就连已逝的先太子也倾慕于她,如果不是家世不显,说不定早成太子妃了。

这就是魏娆特别纳闷的地方,母亲不是没有选择,不嫁太子也能挑个别的青年才俊,嫁给有妾有子女的男人简直是自讨苦吃,还没生过娃娃,就被迫喜当娘。

还有先太子,他的意外身亡跟姑祖母一样蹊跷,赴莽河治水,身边肯定围了不少官员和护卫,为何只有先太子和几个近身侍卫出事,其他人都好好的。

先太子是先帝与元后的嫡子,地位超然,又聪颖勤勉,不出意外,下一任帝王必是这位。而正是这一位的早逝,彻底打破了看似一派和乐,实则暗潮汹涌的现状,各路人马蠢蠢欲动,拼实力,拼心机,拼谁更狠,最终继后魏氏认养的惠王胜出,即今上。

先太子的死,姑祖母的死,甚至母亲的死,不同时间不同地点,看似一点边都挨不上,可魏娆总觉得没那么简单。

就像那个在战场上杀红了眼的男人,都说他是魔,是戾鬼,只知杀戮,毫无人性。可魏娆和他会过的那两面,却有不一样的感受,在她看来,他冷漠得不近人情,孤绝得无人能够触碰到他的内心,但他始终都是坦荡有底线的。

那夜营帐被袭,她所在的伙房也未能幸免,一把大刀砍下来,她躲避不及,袖箭也没带在身上,以为自己就要命丧于此,却听到砰地一声,她战战兢兢睁开眼睛,脚边倒了个人。

一身黑甲的男人身形挺阔地坐在桌边。

“我饿了,煮碗面。”

吃完面,男人在桌上放了个金元宝,来时无声,去更匆匆。

之后的第二面,为了一贯银钱,她冒险换回女装代替小桃红进他账中,说是大将军癖好特殊,不碰女人,但偶尔也会召个一次,只要枯坐一晚上,熬到天明就行。

确实如小桃红所言,魏娆安安静静坐在角落矮榻上,而人人敬畏和惧怕,一脸青面獠牙的大将军自己翻着书倚在虎皮高座上,冷言冷语问她几句,待要她奉茶,她走到案前,发现自己藏在枕头缝里的袖箭居然就在茶盏边摆着。

她以为只是巧合,袖箭虽然少有,但也并不是唯她独有,然而世间巧合种种,偏偏没有她这一种。

大将军合上了书卷丢在桌上,不轻不重的声响,却如索命符扼住了她的心神,她屏住呼吸听他说了长长的一句话,险些喘不过气来。

“是我把这东西赐给你让你自己解决,还是说说你这忽男忽女的戏法是如何变来的。”

魏娆很清楚自己不是这位大将军的对手,何况又是他的地盘,他捏死她就像踩死蚂蚁那样轻松,她寻表哥而来,吃了多少苦头,快到目的地了,不想在这时候功亏一篑。

她招了,一五一十详详细细,她的身世,她为何而来,要去到哪里。

或许是她的坦诚换来了男人的一丝怜悯,他沉默良久,淡嗤了一声痴儿,就放过了她。

世称凶煞的男人救她一次,放她一次,而手无寸铁的男人却生生将她逼死,世事就是这么可笑,并不是非黑即白,譬如魏萍,于魏娆而言,比鬼面阎王还要可怕。

“小姐,姑太太来了,在安和堂,说要见您。”

翠柳门外一声高喊,魏娆未吭声,姚氏看她一眼,摇头,提气道:“知道了,你先去回禀老太太,九小姐一会就到。”

姚氏寄人篱下,不便掺和魏家的事,魏老太太也不是很想看到她,只能拉着外甥女千叮万嘱。

“你别的都好,唯独一点,脾气犟,一个不顺心就黑脸,你爹惯着你,不跟你计较,你祖母就未必了。你姑母更不好说,她拿你当未来儿媳才会宠你,你这突然不认了,落了她的脸面,她不一定不计较。”

魏娆垂眸聆听,撇嘴道:“她可不宠我。”

没有任何亲情可言,处心积虑算计娘家人,只为她那不争气的儿子。

到了安和堂,还没进到大厅,魏娆听到里头传来的争执声。

“你的儿子是人,我的女儿就不是了,你儿子想娶就娶,我女儿说不嫁还不行了,这里到底是我魏家,还是你们董家?”

“大哥这话就说得诛心了,我如果不向着魏家不孝顺母亲,早就跟你们不来往了,何必这样来来回回地折腾自己,连我唯一的儿子也送来侍孝。外人更传璋儿要入赘魏家,说得要多难听有多难听,我可有半点怨言,我一心向着魏家,没想到大哥竟然这样想我,真是叫人心寒。”

魏萍生就一张巧嘴,做姑娘时就压了族内兄弟姐妹一头,婚后更是精进,论口舌之争,鲜少输过谁。

魏良一个七尺男儿被她三言两语怼得哑口无言,只能怒眼相对,长袖一甩,重申自己的立场。

“小九不愿嫁,谁也别想勉强。”

“是小九不愿意,还是大哥你不想,总要听小九她亲口说说。”

魏萍就不信了,一个小丫头片子,被她糊弄了十多年,会突然反水。

然而不信邪的魏姑太太这回注定要失望了。

魏娆提着裙摆跨进了屋,先是对着老太太盈盈一拜,再朝父亲行礼,最后才看向魏萍,声音柔软清脆,态度却也坚定。

“请姑母息怒,不关父亲的事,小九是真的不想嫁表哥,强扭的瓜不甜,姑母也不想我和表哥最后成为一对怨偶吧。”

魏娆的五官没得挑,尽挑爹娘优点长,远山眉水杏眼,樱桃小口一点点,不笑时我见犹怜,笑起来灿若花开,珠辉尽显。

魏萍盯着小侄女,目光复杂,半晌不语。

才数十天不见,这孩子瞧着好像又俊了不少,尤其那双眼,更为灵动有神了。再过几年,经了事,彻底长开,她那愣头愣脑的儿子能压得住不。

美人难求,但守住美人更难。

见妹子不吭气了,魏良就像打了场胜仗那般痛快,捋须朗声道:“看,我说吧,也就你把你儿子当宝,我家小九这样的品貌,便是状元郎都算低嫁了,你儿子连个县试都考不过,文不成武不就的,除非是昏了头,不然哪个高门大户愿意让掌上明珠下嫁。”

“大哥,休要欺人太甚,璋儿再不济也是你亲外甥,他年纪尚小,十六而已,将来际遇如何,现在下定论为时过早。再说外人都知璋儿和小九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两家是要亲上加亲的,你们这时候反悔,是将小九推向了风口浪尖,但凡有点讲究的人家,不可能不介意。”

说话间,魏萍眼尾扫向魏娆,颇有点警告的意思。

十几岁的小姑娘,确实还有任性的资本,但自毁前程的任性,就万万要不得了。

良久未语的老太太这时出声了,招手把魏娆喊到身边坐下,问她是否一时冲动,和璋儿闹脾气了。

魏娆正要开口回话,董璋急急忙忙冲了进来,一把跪在老太太跟前。

“外祖母,我对表妹一片真心,日月可鉴,求外祖母成全,我今后一定洗心革面,再也不惹表妹生气了。”

“痴儿,你这又是何苦,你心再诚,人家不当一回事,也是白搭。”

魏萍撩袖子抹了抹眼角,话里不尽嘲讽。

魏娆不想再忍,干脆把话撂开:“姑母说表哥心诚,我却想不明白一边发誓对我一片真心,一边又去吃花酒的男人能有多诚,更不说他房里那些莺莺燕燕,姑母你给我的承诺是我们定亲以后就全打发走,那你们敢不敢当着祖母的面发誓,无论我将来是否有子,表哥都绝不纳妾,也绝不能休弃我。”

一番话落下,全场寂静无声。

老太太松开了握着孙女的手,魏良一脸惊愕地望着女儿,魏萍更是见了鬼似的,半天说不出话。

董璋被表妹秀雅从容,侃侃而谈的风姿倾倒,痴痴狂狂就要举起手,却被身旁的母亲摁了回去。

“小九,这就是你不懂事了,七出之条,首先无子,你若生不了,又不让纳妾,岂不是叫董家绝后,于情于理你都说不过去。”

魏娆笑了:“姑母既然不能护我到底,我又怎么敢嫁。”

“对,连个誓言都不敢发,要来何用。”

自己的女儿自己护,魏良不惜跟妹妹翻脸,也要把这桩糊涂官司彻底捋清白了。

“大哥你---”

魏萍不死心,还想辩上一辩,却听到管家在外头高呼,“国公爷,老夫人,姑太太,不好了,姑老爷出事了。”

“姑老爷出什么事了?”

魏萍注意力被转移,几下快步走到门口,急声催问。

魏娆内心更是咯噔了一下。

果然,还是来了。

十七八岁的英俊儿郎,尚未遭逢巨变,还不是两年后那个令人闻风丧胆的混世魔王,这时候的晏世子,迎着骄阳,鲜衣怒马,意气风发,路见不平更是仗义出手,何等的威威风采。

光是想象那画面,任谁都会感叹,生命竟然能够如此鲜活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