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旧事

作者:林海音

    我最记得秀贞说过的话,还是她讲的生小桂子的那回事。有一天,我早早溜到这里找秀贞,她看见我连辫子都没梳,就端出梳头匣子来,从里面拿出牛角梳子、骨头针和大红头绳,然后把我的头发散开来,慢慢地梳。她是坐在椅子上的,我就坐在小板凳上,夹在她的两腿中间,我的两只胳膊正好架在她的两腿上,两只手摸着她的两膝盖,两块骨头都成了尖石头,她瘦极了。我背着她,她问我:

    “英子,你几月生的?”

    “我呀?青草长起来,绿叶发出来,妈妈说,我生在那个不冷不热的春天。小桂子呢?”秀贞总把我的事情和小桂子的事情连在一起,所以我也就一下子想起小桂子。

    “小桂子呀,”秀贞说,“青草要黄了,绿叶快掉了,她是生在那不冷不热的秋天。那个时光,桂花倒是香的,闻见没有?就像我给你搽的这个桂花油这么香。”她说着,把手掌送到我的鼻前晃一晃。

    “小——桂——子。”我吸了吸鼻子,闻着那油味,不由得一字字地念出来,我好像懂得点那意思。

    秀贞很高兴地说:

    “对了,小桂子,就是这么起的名儿。”

    “我怎么没看见桂花树?这里哪棵树是桂花?”我问。

    “又不是在这屋子里生的!”秀贞已经在编我的辫子了,编得那么紧,拉着我的头发根怪痛的,我说:

    “为什么用这么大的力气呀?”

    “我当时要是有这么大力气倒好了。我生了小桂子,浑身都没劲儿,就昏昏沉沉地睡,睡醒了,小桂子不在我身边了。我睡觉时还听见她哭,怎么醒了就没有了呢?我问,孩子呢?我妈要说什么,我婶儿接过去了,她瞥了我妈一眼,跟我和和气气地说:你的身子微,孩子哭,在你身边吵,我抱到我屋去了。我说,噢。我又睡着了。”秀贞说到这儿停住了,我的辫子已经扎好,她又接着说:

    “仿佛我听我妈对我婶说:不能让她知道。真让人纳闷儿,到底是怎么档子事儿?我怎么到这儿就接不下去了呢?是她们把孩子给——?还是扔——?绝不能够!绝不能够!”

    我已经站起来,脸冲着秀贞看,她皱着眉头,正呆呆地想。她说话常常都会忽然停住了,然后就低声地说“真让人纳闷儿,到底是怎么档子事儿”的话。她收梳头匣子的时候,我看见我送小桂子的手表在匣子里,她拿起手表,放在掌心里,又说:

    “小桂子她爹也有个大怀表,可是死了当了,当了那个表,他才回的家,这份穷,就别提了!我当时就没告诉他我有了,反正他去个把月就回来。他跟我妈说,放心,他回家卖了山底下的白薯地,就到北京来娶我。千山万水,去一趟也不容易,我要是告诉他我有了,不也让他惦记着!你不知道他那情意多深!我也没告诉我妈我有了,说不出口,反正人归了他了,等嫁了再说也不迟……。”

    “有了什么?”我不明白。

    “有了小桂子呀!”

    “你不是刚说什么没有了吗?”我更不明白。

    “有了,没了,有了,没了,小英子,你怎么跟我乱扰?你听我给你算。”她把我给小桂子的表收起来,然后用手指捏着算给我听:

    “他是春天走的。他走的那天,天儿多好,他提着那口箱子,都没敢多看我,他的同乡同学,有几个送他到门口儿的,所以他就没好再跟我说什么。他在头天晚上我给他收拾箱子的时候,我们俩也说得差不多了。他说,惠安的日子很苦,有办法的都到海外谋生去了,那儿的地不肥,不能种什么,白薯倒是种了不少。他们家,常年吃白薯,白薯饭、白薯粥、白薯干、白薯条、白薯片,能叫外头去的人吃出眼泪来。所以,他就舍不得让我这个北边人去吃那个苦头儿。我说可不是,我妈就生我独一个女儿,跟你去吃白薯,她怎么舍得!他说,你是个孝女,我也是个孝子,万一我母亲扣住了我,不许我再到北京来了呢?我说,那我就追你去。

    “送他到门口,看他上了洋车,抬头看看天,一块白云彩,像条船,慢慢地往天边儿上挪动,我仿佛上了船,心是飘的,就跟没了主儿似的。

    “我送他出去,回到屋里来,恶心要吐,头也昏,有点儿后悔没告诉他这件事,想追出去,也来不及了。

    “日子一天天地挨,他就始终没回来,我肚子大了,瞒不住我妈,她急得盘问我,让我说不出道不出的,可是我也顾不得害臊了,就告诉了我妈。我说,他总有一天回来,他不回来,我去!我妈听了拿手堵住我的嘴,直说:姑娘,可别这么说了,这份丢人呀!他真要是不回来,咱们可不能嚷嚷出去。就这样,把我送回了海甸。

    “小桂子生下来,真不容易,我一点劲儿都没有,就闻着窗户外头那棵桂花树吹进来的一阵阵香气,我心说,生个女的就叫小桂子。接生的姥娘婆叫我咬住了辫子,使劲,使劲,总算落了地,呱呱呱,哭声好大呀!”

    秀贞说到这儿,喘了一大口气,她的脸色变青了,故事接不下去,就随便说了,她说:

    “小英子,你不心疼你三婶吗?”

    “谁是三婶?”

    “我呀!你管思康叫三叔,我就是你三婶,你还算不过这账来。叫我一声。”

    “嗯——”我笑了,有些难为情,但还是叫了她:“三婶。秀贞。”

    “你要是看见小桂子就带她回来。”

    “我怎么知道小桂子什么样儿?”

    “她呀,”秀贞闭上眼睛想着说:“粉嘟嘟的一个小肉团子,生下来我看见一眼,我睡昏过去那阵儿,听我妈跟姥娘婆说,瞧!这真是造孽,脖子后头正中间儿一块青记,不该来,非要来,让阎王爷一生气用手指头给戳到世上来的!小英子,脖子后头中间有指头大一块青记,那就是我们小桂子,记住没有?”

    “记住了。”我糊里糊涂地回答。

    那么,她现在问我说的事记住没有,就是这件事吗?我回答她说:“记住了,不是小桂子那块青记的事吗?”

    秀贞点点头。

    秀贞把桌上的蚕盒收拾好,又对我说:

    “趁着他睡觉,咱们染指甲吧。”她拉我到院子里。墙根底下有几盆花,秀贞指给我看,“这是薄荷叶,这是指甲草。”她摘下来了几朵指甲草上的红花,放在一个小瓷碟里,我们就到房门口儿台阶上坐下来。她用一块冰糖在轻轻地捣那红花。我问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