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 小楼一愣,目光落在这年轻男子的身上,他一身锦衣不知在何处蹭破了,靴子上满是黄土灰尘,头发也是无比蓬乱。谢春冲上去扶了他起来,江 小楼才看清了他的长相,这少年一张脸白白净净,身形很有几分瘦弱,眼睛却比秋星还明亮。他刚爬起来,却又扑通一声在灵前跪倒,脸上没有一滴眼泪,可江 小楼却分明感受到他心底的那种哀恸。
真正的哀恸,是发不出声音的,甚至可以是没有眼泪的。
江 小楼静默地望着他,立刻猜出了他的身份,能够被谢春叫作三哥的,应当就是谢康河的第三个儿子谢天释。果然,谢倚舟率先呵斥道:“父亲去世你都没办法及时赶回来,实在是忤逆不孝的东西,现在还有脸回来!”
谢天释没有看他,那双眼睛并没有看任何人,像是听不见谢倚舟的呼喝。谢倚舟上前,一把扯住他的领子,怒声道:“你听不见吗?”
谢天释垂着头,像是十分丧气的模样,眼睛逐渐变得黯淡无光,谢倚舟扬起拳头便要揍下去,谢春尖叫了一声捂住眼睛,然而谢倚舟却没能打下去,因为他的手腕被人扣住了。
谢天释不过抬起一只手,便阻止了那看似坚韧不催的拳头。
谢倚舟的脸色慢慢发白,面上涌起黄豆大的汗珠,王宝珍尖声道:“三少爷,你怎么能在老爷灵堂上闹事,还不快松手!”
谢倚舟一下子摔在地上,四仰八叉,极为狼狈。谢天释从他的身上笔直跨了过去,燃起一炷香,恭敬地在灵堂前叩了三个响头:“父亲,儿子不孝,来迟了!”
谢天释是谢康河最小的一个儿子,从前被提起的机会极少,谢家所有人都似乎对他的存在可有可无,但今天江 小楼见到这一幕,心中却对他陡然升起一丝好感。这少年,真是个有趣的人。
谢天释转过头来,看着谢春道:“大哥呢?”
谢春眉头一下子皱紧了,却是有些犹豫。
谢倚舟被仆人扶了起来,咧了咧嘴角,陰冷道:“那人不是我谢家血脉,早已经被父亲赶出去了。”
谢天释的浓眉抖了一下,眼睛里有一丝异样的神情闪过。
江 小楼一直漠然观望,此刻才开口道:“谢大公子如今已经搬入新宅,待会儿我会把地址告诉你。”
谢天释这才注意到大厅里的这位陌生女子,她也是一身颜色素淡的衣裙,面上不施脂粉,发间也未戴半点饰物,晶莹的眸子和白皙的面孔却格外引人注目,那张纤巧的嘴唇若是轻笑起来,人的心跳都可能要停止。谢家姐妹或温 婉或高贵或天真,可谓各有千秋,但任是万紫千红,也压不过她满身的清艳独特。他看着她,脑海中瞬间闪过一个念头:“你是江 小楼。”
陽光照进来,恰巧照进了谢天释的眼睛,他的眼睛带着笑意,就像是满天陰暗里突然照进来的一缕光明,他认真地看着江 小楼,开口道:“我知道你,他给我的信里,每一封都提到了你,所以我好像很早就已经认识你了。”
江 小楼的脸莫名奇妙有些泛红,她隐约可以猜测出谢天释为什么会认识自己,他是谢连城的亲弟弟,同为谢夫人所出,感情自然也非同一般。他口中的“他”,除了谢连称以外绝不会有第二个人。谢连城为什么每封信都会提到她,答案不言而喻。如果此刻她有镜子,她会发现自己面颊上的红晕不由自主升了起来,但如果这时候有人追问她到底是什么缘故,只怕她也说不出来。
江 小楼从乱葬岗爬出来这么久,恐怕第一次隐约察觉到了一个女子隐秘的心情,但也仅仅是一瞬间,她很快便恢复如常,只是淡淡微笑道:“三公子,幸会。”
此时此刻,这年轻男子的穿着和举止都是那样的不合时宜,但他脸上的微笑又让人觉得一切都是那么自然,他的容貌不如谢连城那样俊美,可却让人觉得很舒服,很自在。而他眼中的笑容,又是半点陰霾都没有的开朗与正直。这种正直并非是一种对世事无知的单纯,而是一种洞悉世情的快乐。哪怕他今天是来为父亲吊唁,但痛苦只是一瞬间就过去,他并未将死亡放在心上,这本是一件极为古怪的事情,但发生在他的身上仿佛什么古怪都变得理所当然。
江 小楼从未见过这样的人,一时倒是有些奇异。
不光是江 小楼在分析谢天释,他也在看着她,因为她是他兄长倾心喜欢的女子。他的大哥,那么优秀那么温 和,竟然会拥有这样强烈的爱情,这让他觉得不可思议。然而第一眼看到江 小楼,谢天释便明白了这其中的缘由。大概没有一个男人会不喜欢江 小楼,因为她有一张特别美丽的面孔,清雅难言的脸,星眸一般晶亮的眸子,叫人如沐春风的文雅谈吐。只要她有意,可以靠这张脸打动任何人的心。然而他却隐隐从她的眉梢眼角看出了一丝戾气,那是一种不属于女人的凌厉之气,甚至有一种舍我其谁的冷酷淡漠,隐隐凌驾于所有男人头上的精明与冷静。谢天释隐约觉得,喜欢江 小楼是一件很容易的事,但要爱上她只怕需要极大的勇气。世上男人皆爱美色,却都畏惧强势的女人。这年轻美貌的女孩子,隐藏着一颗顽固不屈的心,这是绝大多数男人消受不起的。
可以被无数人喜欢,却很难被任何一个人爱上,这到底是江 小楼的幸运还是不幸,谢天释不由暗地里微笑起来,这是大哥的幸运,因为懂得欣赏这份美丽的人不多,所以大哥独占的机会也就更大了。
江 小楼和谢天释从灵堂走出来,江 小楼停在了走廊上,却突然转头问道:“你若想要谢家家业,我可以帮忙。”
她说话很直白,没有半点遮遮掩掩。看里面那些人为了家产斗得不可开交 ,江 小楼不愿意平白无故便宜了他们。谢倚舟以谢连城非亲生子为理由让他自动离开,达到独占家产的目的,但大家都不会忘记还有一个重要的人,谢家三少爷。谢天释是嫡出的儿子,只要他有心,家产必定全都属于他,而乌眼鸡一样的谢倚舟只会一败涂地。
“二哥这个人只是依靠微弱的谎言活着,他以为靠欺骗可以找到骄傲的自我,可事实上他什么也得不到。既然他要抱着那些死物,就让他抱着吧,我不在意。”谢天释微笑着道,他的笑容一直挂在脸上,眼睛里没有丝毫陰霾的气息。
“你可知道谢家的财富有多少?”江 小楼轻轻蹙起眉头。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从前没有那些钱我也活得很好,以后也是一样。”谢天释毫不犹豫地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