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冠语一直记得那年秋天,他在桐城做工。他工作的地方是家装饰公司,也就是个草台班子,老板随便拉几个有手艺的人,哪里有活老板说一声,凑成一路人马去工地,纯粹是游击队作战。而且有活干才有工资,如果哪个月老板没揽到活,大家就一起喝西北风。没活干的时候,师傅们都挤住在个大工棚里,有时候是地下室,每天最大的期盼就是老板过来要人,否则口粮都成问题。叶冠语刚到这家公司时,跟一个泥瓦师傅学砌墙,后来老板见他做事很细心也很负责,好像还懂点文化,就让他跟客户算造价。有一天,他正在工棚里给一个客户算造价,林然突然来找他,说是到伯伯家玩,顺路看看他。
"这是珍姨托我带给你的。"林然当时递给他一个大纸袋,里面是一件厚厚的毛衣。显然是母亲惦记着他怕他冷,赶出来的。
林然漂亮的小轿车就停在工棚外。
工友们围着小车指指点点,羡慕得不行。
林然差不多是连拖带拉的,把叶冠语拉上车一起去兜风。叶冠语本不想跟林然出去,两人无论是哪方面,差异都太大,他虽然很自卑心气却很高。但工棚里实在太吵,他想出去透透气,而且撇开自尊来说,他还是很欣赏林然的,至少不讨厌他。林然出生富贵之家,却没有纨绔子弟惯有的张狂和肤浅,他彬彬有礼,随和谦逊,年纪虽然比叶冠语小几岁,思想却很成熟,对人对事都有自己的见解,当然最重要的是,他很有才华。叶冠语欣赏有才华的人,才华可以让一个平庸的人光芒四射,如果这个人不平庸还拥有才华,那就不是光芒四射了,那是气度非凡。林然恰好就是此类人。
两人一起去爬山。那座山就是桐城著名的旅游景点暮云山。林然将车停在山脚下,步行上山。正是秋天,漫山遍野的红叶,置身其中,无论哪个角度,都能焚烧人的视线。林然一路上都在不停地说话,开始叶冠语也只是有一句答一句,并不多说,但是聊到兴头上他逐渐放开心胸,主动攀谈起来。两人一路说着话爬山,不到中午就爬到了半山腰,山上有座前尘寺,正是旅游旺季,香火旺盛。没想到林然会是个虔诚的佛教徒,见着菩萨就拜,又是点香,又是磕头,一跪一拜很像那么回事。"受我母亲的影响,我母亲信佛,她房间里摆满了菩萨。"林然说。
"菩萨真能管得了世间的俗事?"叶冠语表示怀疑。
"信仰嘛,跟有人信基督信天主一样,都是一种信仰。"林然笑着解释,扯着叶冠语到一边去抽签,"走,我们去抽个签,算个卦。"
"你还信这个?"叶冠语啼笑皆非。
抽完签,两人继续上山。林然亲密地搭住叶冠语的肩膀,就像是多年未见的老友:"冠语,我有种直觉,我们会成为好朋友,最好最好的朋友!虽然你我生长的环境不一样,但是你很有气度,有思想,让我欣赏……说实话,我其实没什么朋友,家里除了弟弟,没有说得上话的人,我们跟父亲也没什么交流,母亲成天吃斋念佛,也不大管儿子们心里想什么,我总是觉得很孤独,而我在你身上感觉到了同样的孤独,所以才会一见如故……"
叶冠语却说:"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林然,很多事情是根深蒂固的,没法改变。"
"什么是根深蒂固的?"林然问。
"不好说,不说也罢。"叶冠语摇头,他知道心里放不下的是什么。林然却坚信两人可以建立友谊:"没事,无论你怎么想,反正我都会把你当做最好的朋友,绝不会有什么恩怨,难得碰上一个说得上话的人,你别嫌我烦就是。"
说话间,两人已经接近了山顶,可是已经累得不行,山上风很大,天空也阴云密布,似乎有下雨的迹象。而山顶之下正好有个凉亭,林然问叶冠语:"要不我们不上去了吧,上面没有躲雨的地方呢。"
"既然来了,干吗不上去,我从不半途而废。"
"好,上去!"林然很高兴叶冠语有如此坚定的态度。其实他也想坚持上到山顶,因为那里有他特别的东西想跟叶冠语分享。
其实就是块石头。这块巨石占据了大半个山巅,没有路通上去,只在陡峭的绝壁上隐约露出一道相对光滑的小径,显然是胆大的人攀爬留下的痕迹,非常险峻,脚下就是悬崖万丈,一不小心就会粉身碎骨。所以很多游客只爬到下面的凉亭就止步,顶多对着山顶的巨石拍几张照,以示到此一游。山巅是桐城的最高点,居高临下,透过厚厚的云层隐约可以看到城市的建筑和烟囱,玉带似的墨河蜿蜒着将整个桐城围抱,墨河的对岸就是离城,暮云山就正对着离城的阳明山。跟暮云山以红叶闻名不一样的是,阳明山是以枫叶闻名,举目远眺,也是深深浅浅的红,像一幅浓墨重彩的油画。
林然问叶冠语:"以前来过山顶吗?"
"没来过。"
"我来过,小时候爷爷带我来的。"
"我没有爷爷。"叶冠语如实说。
"是没见过吧,谁没有爷爷呢,没爷爷哪有父亲,没父亲哪有我们?"林然觉得好笑,靠着巨石长长地吐口气,"好久没有过这种感觉了,真舒服!冠语,以后我们要常来才是,这里绝对是思考的好地方。"
"你常来这儿思考?"
"是,我们都需要思考,人如果不思考,会过得很糊涂。"林然仰望着天空,像是自言自语,"在外人眼里,我们这种家庭的孩子很幸福,衣食无忧,什么都是应有尽有,可是我真正想要的,父母给不了我。从小到大我就背负了太多的东西,那些东西不是我要的,也不是我追求的,但我必须背负,必须朝着父母意愿的方向成长,他们希望我学医,继承家业,我到现在都还在抗争,真的!没错,我的钢琴弹得很好,也有一些成绩,但父母并不认为那是一辈子的事业,他们只是觉得我现在年轻,可以让我玩玩,他们根本不知道,我从未抱着玩的心态弹过琴,音乐不仅是我一辈子的事业,也是我一生的追求……"
"你现在已经很成功了。"
林然说:"没有,我没有觉得自己有多成功,你可能不知道,在海外华人是很受歧视的,即便你有钱你也算成功,但很难真正融入西方的社会,更融入不了西方的文化。这就是我奋斗的方向!我不仅要融入西方的文化,更要让西方认识和尊重我们东方的文化,我们中华民族几千年的文明呢,岂能让洋鬼子小看!所以我才回国,更深入地学习东方文化,而音乐是没有国界的,会是最好的沟通桥梁,我想将来在维也纳的金色大厅举办我们中国的专场音乐会,我要让那些西方人见识我们中华璀璨的文明和辉煌的艺术成就……我向往那一刻的掌声,非常地向往……"
心里有莫名的暖流淌过。
叶冠语看着林然,忽然就明白他身上的光芒来源于何处了,正是来源于他的心,来源于他不同凡响的思想和抱负,他淡然面对生活,却郑重地对待人生,他的淡漠恰恰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坚持,这对于含着金钥匙出生的林然来说更加难能可贵。叶冠语欣赏这种坚持,因为他身上有着同样的坚持,原以为两人隔着高山大海般的距离,却不想在人生的态度上竟如此相似,他按住他的肩膀说:"你会实现你的理想的。"
"你这么认为吗?"
"当然。"
两人相视一笑,两只手握在了一起,紧紧地握在了一起。恰在那时,厚厚的云层中突然透出几线金色的光亮来,正好照在山巅的巨石上,加之山顶云雾缭绕,宛若置身仙境。那奇异的光亮自天空投射在了两个年轻人身上,仿佛是上苍对他们睁开了眼睛,人生变幻莫测,是特别的眷顾,还是蓄意的阴谋,上天通常保持缄默。命运从来不会让你提前看到底牌。叶冠语后来回忆起那一幕,认定是某种预兆,他和林然的宿命从那一刻开始就注定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