灿烂千阳

作者:卡勒德·胡赛尼



    吃完饭后,他们总是会谈谈心。虽然塔里克和他的父母都是普什图人,但莱拉在场的时候,为了照顾她,他们用法尔西语交谈,尽管莱拉在学校学过普什图语,多少能听懂他们的母语。爸爸说他们这两类人——少数族裔的塔吉克人,还有普什图人,阿富汗的主要民族——之间的关系很紧张。塔吉克人总是觉得低人一等,爸爸曾经说,普什图血统的国王统治了这个国家将近两百五十年,莱拉,可是塔吉克人的统治加起来总共才九个月,而且还是1929年的陈年旧事了。

    “你呢?”莱拉问,“你觉得低人一等吗,爸爸?”

    爸爸用衬衣的一角擦了擦眼镜。对我来说,这些都是无稽之谈——而且是非常危险的无稽之谈——所有这些诸如我是塔吉克人、你是普什图人、他是哈扎拉人、她是乌兹别克人之类的话。我们都是阿富汗人,这才是最重要的。但当一个种族统治了其他种族这么长时间……那肯定会存在一些轻蔑和敌对。肯定的。一直以来都存在。

    或许是这样吧。但在塔里克家里,从来没人提起这些话题,莱拉也从来不觉得自己低人一等。莱拉觉得她和塔里克的家人相处总是那么自然,那么毫不费劲,丝毫没有因为种族或者语言的差异而变得复杂,而且跟她自己的家不同,他们家的气氛没有受到个人的好恶和争执的影响。

    “来打牌怎么样?”塔里克说。

    “好啊,你们去楼上。”他母亲说,嗔怪地挥手扇了扇她丈夫吐出来的烟雾。“我先把肉汤煮起来。”

    他们趴在塔里克的房间中央,轮流出牌,玩起潘吉帕[1]Panjpar,一种扑克游戏。[1]。塔里克的一条腿在空中摇摆,跟她说起这次的旅途。他帮叔叔种了几棵桃树。他在花园里抓住一条蛇。

    这个房间是莱拉和塔里克做作业的地方,也是他们把纸牌砌成塔楼、相互画一些怪诞肖像的地方。如果外面下起雨来,他们就会趴在窗台上,喝着温暖的、冒着泡沫的橙味芬达汽水,看着玻璃窗上饱满的雨珠往下流。

    “好啦,我有一条谜语,”莱拉洗着牌说,“什么东西只待在一个角落,却跑遍全世界?”

    “等一下,”塔里克把自己撑起来,那条假腿甩向一旁。他身子一缩,侧过身躺着,用手肘支撑着自己。“给我那个枕头。”他把枕头放在他的腿下面。“好了。这样好一些。”

    莱拉还记得塔里克第一次让她看他的断腿的情形。当时她六岁。她伸出一根手指,去戳他左边膝盖下面那紧绷的、闪亮的皮肤。她的手指头摸到一些小小的硬块,塔里克说它们都是些骨刺,人们在截肢之后有时候会长骨刺。她问他这条断腿痛不痛,他说它本来和假肢接合得很好,但如果它在一天结束的时候发胀,和假肢接合不好,就会变得酸痛。跟手指套着顶针一个道理。有时候它会磨破。特别是天气热的时候。到时我就会发皮疹和起水泡,不过我母亲有一些药膏可以治这些。不算太糟糕。

    当时莱拉的泪水夺眶而出。

    你在哭什么呀?他把那条断腿收回去,你自己要看的,你这个爱哭的小孩。早知道你会掉眼泪的话,我才不给你看呢。

    “邮票。”他说。

    “什么?”

    “你的谜语啊。谜底是邮票。吃过午饭后,我们应该去动物园。”

    “你听过那个谜语,对吧?”

    “绝对没有。”

    “你是个骗子。”

    “你嫉妒我。”

    “嫉妒你什么啊?”

    “嫉妒我是个聪明的男子汉。”

    “你是个聪明的男子汉?真的吗?那你说,下象棋的时候谁一直赢啊?”

    “我让你赢的。”他哈哈大笑起来。他们两人都知道这句话不是真的。

    “谁数学考不好呀?你比我高一个年级呢,干吗还老要来找我帮你做数学作业?”

    “如果不是觉得数学很烦,我就比你高两个年级啦。”

    “我想地理也让你很烦恼吧。”

    “你怎么知道的?好啦,闭嘴啦。我们到底要不要去动物园?”

    莱拉笑起来。“去啊。”

    “很好。”

    “我想你。”

    他们沉默了一会。然后塔里克转过脸来,半是怪笑、半是讨厌地做着鬼脸。“你有什么毛病啊?”

    莱拉心想,她、哈西娜和吉提相互之间该把这三个字说了多少遍?她们只要两三天没有见到对方就会说出这句话,说的时候毫不犹豫。我想你,哈西娜。啊,我也想你。从塔里克的鬼脸中,莱拉知道男孩在这一点上和女孩不一样。他们不会表达友谊。他们觉得没有欲望、也没有必要说出诸如此类的话。在莱拉的想像中,她两个哥哥也是这样的。莱拉终于明白了,男孩对待友谊,就像他们对待太阳一样:它的存在毋庸置疑,它的光芒最好是用来享受,而不是用来直视。

    “我打算骚扰你一下。”她说。

    他瞪了她一眼。“你成功了。”

    但她认为他的脸色变得和缓了。她认为也许是他脸颊上太阳晒出来的黝黑暂时变深了。

    莱拉本来不想告诉他的。实际上,她早就知道说给他听是一个非常糟糕的主意。有人会受伤的,因为塔里克肯定会追究到底。但后来,当他们走上街头、向公共汽车站走去时,她又见到卡迪姆靠在墙壁上。他身旁围满了狐朋*****,他们纷纷翘起大拇指称赞他的腰带。他放肆地朝她怪笑着。

    所以她告诉塔里克了。她还来不及细想,故事已经一股脑从她嘴里说出来。

    “他做了什么?”

    她又跟他说了一次。

    他指着卡迪姆。“他?这个人?你看清楚了?”

    “我看得很清楚。”

    塔里克牙齿一咬,用普什图语骂了一句莱拉没听明白的话。“你在这里等我。”他说,这次说的是法尔西语。

    “别,塔里克……”

    他已经向街道对面走去。

    卡迪姆第一个看到他。他的笑容消失了,不再靠着墙壁,站直了身子。他双手从腰带上抽出来,站得更笔挺了,显然已经察觉到危险的气氛。其他人纷纷顺着他的眼光看来。

    莱拉希望她刚才什么都没说。如果他们群殴他怎么办?他们有几个人呢——十个?十一个?十二个?如果他受伤了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