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必行环顾周遭,感觉自己以理服了人,遂保持了忧国忧民的腔调,散了会,准备开学典礼。他找了个没人的地方,快速地对着墙角玻璃观察了一下自己的仪容——宽肩窄腰,正装严谨,背头梳得一丝不乱,额头可以去参加星际脑门选美,还有一副端正的好五官,实在是个风度翩翩的美男子。
接着,美男子又对着玻璃试笑片刻,分别试了“不露齿,一撩嘴角”的似笑非笑法,“八颗牙”标准笑法,以及介于二者之间、“只露一个牙边”的矜持笑法。
三种笑法各有千秋,都很完美,陆美男犯了选择恐惧症,经过一番严苛的比对后,虽然他很想展示自己这口光明磊落的白牙,但又觉得似乎还是矜持些更符合校长身份,只好忍痛退而求其次,选择了方案三。
一切准备就绪,他才拿出了最漫不经心的姿态,转过教学楼,往礼堂走去。
踏在礼堂的门槛上,陆必行一手插在裤兜里,朝每个跟他打招呼的人点头示意,心里却走了个神,想:“他到底来不来?”
在这个土包子遍地走的美丽行星上,大概就陆必行有眼力知道湛卢不是人,因为本地人工智能的智商平均值大概不到八十,确实很难把湛卢和它们视为同一物种。
陆必行还知道,林不是八星系的人,也肯定不是域外星际海盗——陆必行从小跟在独眼鹰身边,见过不少星际海盗,那些人像漂泊的秃鹫,身上那股凶狠是颠沛流离、末路穷途似的凶狠,林不像他们。
头天聊起“伊甸园”,湛卢两次想纠正他关于第一星系的某些想象,都被林打断了,陆必行其实只是装没注意到,他跟林之所以能成为朋友,就是因为这点知道什么该视而不见的分寸。
陆必行是在离家出走途中遇到林的,那时候他刚好浪到了北京β星附近,还没决定降不降落,就碰上了一个漂流瓶……不,生态舱。
当时它没有任何标识,在北京β星死气沉沉的人工大气层外静静地旋转,精致得好像异次元的天外来客,极简的外壳设计足以把任何一个科研工作者变成跟踪狂,陆必行流着哈喇子,跟着来历不明的生态舱绕着北京β星转了三圈,明知在宇宙中捕捞不明物是一种冷门自杀方式,还是忍不住作了这个大死。
整个捕捞过程持续近三小时,捞上来以后,陆必行发现,生态舱附带了一个严苛的加密系统,一旦被外力强行突破,立刻会引发核自爆,玉石俱焚。
这枚精致的生态舱里装的也许是个大秘密,也或许是致命病毒,无论哪种情况,都是个危险品,按照正常人的思维方式,应该立刻把这东西从哪拿的放哪去,离它远远的。
但陆少爷显然不是个正常人。
作为一个手很欠的科学家,陆少爷对生态舱里有什么并不好奇,也并不想看,但他对生态舱上挑衅似的加密系统一见钟情了,立刻遗忘了他的诗和远方,兴致勃勃地和加密系统斗智斗勇起来,花了两个多月,他险象环生地战胜了这只“斯芬克斯”。
陆必行一高兴,就着两瓶威士忌写了一篇洋洋洒洒的星际航行日记,记载了自己的壮举,日记写完了,他也喝多了,踉跄中一个不留神,碰开了生态舱门,潘多拉的盒子轰然打开,陆必行的醉意差点跟胆囊一起蒸发。
他揉了揉眼睛,又揉了揉眼睛,在地上呆坐了五分钟,确定自己没产生幻觉——
生态舱里是一个人……活的。
陆必行赶紧嗑了一大把醒酒药,去检查生态舱里的人,发现这人的生命体征降到了最低,手臂上扣着个装饰似的机械手,应该是某种人工智能,能量不足,无法启动。
低生命体征在极端环境下能保命,但时间长了会造成不可逆转的伤害,陆必行不知道这位“睡美人”到底冬眠了多久,怕他直接睡死,把自己全套医疗设备都翻了出来。可是这位“天外来客”降低自己生命体征用的药并非常见的几种,医疗设备根本无法识别,陆必行不是大夫,不敢擅自使用不对症的唤醒剂,只能每天给他打营养液,试着用微电流唤醒。
第三天的时候,“睡美人”的眼皮轻轻动了一下,陆必行试着跟他说话,没反应。
陆必行闲来无事,拿了一打书,在“睡美人”耳边嗡嗡开念,从《高等机甲设计理论》念到《地球史话》,最后念了一篇几十个妖精打架的三俗小黄文——这回,他的听众终于忍无可忍,睁了眼。
陆必行正/念到比较激烈的地方,太空旅行的机甲舱内气候干燥,林一睁眼,就看见两行鼻血飞流直下。
林的唤醒剂在湛卢那,而湛卢当时能量没充满,不能启动。没有唤醒剂,被陆必行误打误撞提前唤醒的人是非常痛苦的,刚开始像木乃伊一样,只有眼珠能动,要在营养液里泡几个月才能逐步恢复肢体行动能力,陆少爷这才知道自己闯了祸,只好任劳任怨地当起了男护士。
他在空旷黑暗的宇宙里,跟“全身不遂”的林朝夕相处了三个多月,结下了一言难尽的……友谊。
办公楼空荡荡的,无人落座的桌椅排列整齐,老师们都比较有素质,临走时收拾好了东西,这里干净得好像没人来过。
陆必行转了几圈,觉得太/安静了,于是启动了办公室自动清洁系统,让“嗡嗡”的打扫声添了一点热闹,自己喂了自己一盒压缩营养餐。
压缩营养餐是方方正正的一块,毫无美感,硬度和山楂糕差不多,是一块按照人体所需的各种营养成分压缩的人工营养素,应急管饱,节省时间,方便又便宜,就是口感不太高级——毕竟,高级的猫狗都要吃天然粮了。
好吃的东西陆必行不是没吃过,也不是吃不起,只是他不馋,也懒得费心思。
他三口两口解决了晚餐,血管里的胰岛素渐渐浓郁,起了些生理性的疲惫,除此以外,他还感觉到了一点孤独。
陆必行发了会呆,办公桌上跳起一个界面,显示的是学校的花名册,教职员工那块几乎全是灰的,只剩下一个孤零零的校长。去年招的一百多个学生,今年剩下了不到三十个,就他吃个便饭的功夫,仅有的三十人又灰了一半——应该是拿到了成绩单,彻底认命了。
而今年的入学通知书总共发了一百零五封,来了九十个报道的,其中不少人都是北京星本地人,慕名围观一下四哥,围观完也该走了,一天退学了四十个,此时,这个数字还在时不时地变动,跟闹着玩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