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刘沛娟最怨念的一件事。当年她和关烨为争当贺小刚的硕导差点打破头,风闻她对贺小刚的论文赞不绝口,出国访学都不忘帮他买最新出版的理论书。高校就是这样,好导师学生抢,好学生导师也抢。
见她滔滔不绝地说个没完,彩虹有些心急,不得不打断:“刘老师,恕我不能久陪。季老师是我的指导老师,我得抓紧时间看看他。”
说罢,彩虹问她要了病房号,直接打车去了医院。
F大学教员享有本市最好的医保,在这个大学工作,不冲工资不冲奖金不冲住房,就冲这医保这退休待遇也得抢。彩虹径直上三楼住院部,找到季篁的病房,却发现床位空无一人。情急之下,她抓住一个护士打听,才知他去了活动室。
见到探病的人个个要么拎着一篮子水果,要么那么一大把献花,她这才想起自己急着赶路什么也没买。她犹豫着要不要到楼下小卖部去买点水果,又觉得跟季篁用不着这么客套。
“那里阳光好,有沙发,他喜欢在那里看书。”护士说,“把点滴架也拖过去了。”
长长的走廊充满了消毒水的气味。彩虹对这里有印象是因为她得过一次甲肝,明珠和大路都急坏了。医生给她的点滴里用了一种药,不知为什么身体反应很大,彩虹在床上叫难受,明珠就在一旁哭,记得差点把医生给杀了。过了很久,她还怀念这段幸福时光,天天和能喝上妈妈炖的鲈鱼汤。
活动室不大,也没别的人,电视里空放着新闻。阳光正好晒到窗边的一组绿色沙发上,季篁果然坐在那里看书。
两周不见,他的脸瘦的凹了下去,下巴越发尖了,不知为何又剃了个平头,仿佛连上半身也跟着小了一号似的。那衬衣倒还干净,领子上满是皱褶,孤零零的露出一个脖子。半卷的袖子露出一截手臂,粗壮且布满了伤疤。那是打工时被邮溅上的,她曾经轻轻地吻过它们。失去光泽的麦色肌肤有种不健康的黑色,粗糙的像打磨的砂纸。她第一次发现季篁其实很累——一副矿工出井时的模样,送进煤窑里绝不会被认出来。
她不禁想起《窗外》的最后一章,江雁容去看康南,季篁倒没像康南那样又瘦又脏,又烟又酒,又老又糊涂,但颓唐的样子也是差不多。难道真如琼瑶所说,幻想的爱情要比现实美得多?或许她并不了解季篁,不了解他的身世、家庭、也不了解他的父母兄弟。季篁只是她心中的一个理想,一个灵魂的幻象。或许等她意识到这些,她也会像江雁容那样丧失勇气去直面这个男人的所有真相,也许——她只是不愿意像康南那样泰然的过一种茅屋三间,清茶一盏,与世无争的日子。
那么她的选择是对了,还是错了?
抑或她的身世之是自己用来逃避的借口?
意识到了她的出现,季篁合上书,抬起头。
“嗨。”彩虹觉得i帧及的声音有点儿哆嗦,“对不起,这些天在忙一篇论文,刚刚才听到你住院的消息。”
他看了她一眼,眼光莫测,没说话。
“你……好点了吗?”她又说。
“找我有事?”他问。
就这副硬邦邦冷冰冰有事说事没事滚蛋的腔调把彩虹一怀愁绪满腔柔情直直打入冷宫。
她只得直奔主题,“听说,你要辞职?”
他点点头。
他拒绝回答。
“请回答我。”
仍然是沉默。
她向前走了两步,坚定地凝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字的说:“是因为我吗?为了避开我宁可不要你的前途?”
“因为你?”他哼了一声,“何老师,扪心自问,你有那么强大的影响力吗?”
“那是因为什么?因为你讨厌这个城市?还是因为你不喜欢这个学校?你知道你奋斗了多久吃了多少苦头才从遥远的矿山来到这发达的都市?事业刚刚起步,只要努力,一切应有尽有!如果伯母在世,她愿意看到你这样自暴自弃吗?”
“就算我自暴自弃,”他的头低下来,阴影压到她的脸上,“关你什么事?”
“当然关我的事!这一切都和我有关系!”
“和你有什么关系?”他反问。
她一下子怔住了,继而哑然。
“我和你有关的一切关系都已经结束了,我不想再和你有任何关系。我的决定与你无关。”他的语气很淡,表情更淡,“请你把我当一个路人。”
他们之间是一种非常不友好的对峙。
她知道自己拒绝了他,他一向高傲,肯定会介意,但没想到他竟然如此狭隘,竟然为这个憎恨她。
“OK,你可以恨我。”她努力让自己的语气缓下来,“随便你怎么恨都行,但请不要这样冲动,请根据常识行事;你是一个男人,事业是你的根本,这个大学是保障你成功的最佳基地,冲动解决不了问题,后果却是不堪设想!”
“常识?我了解你的常识,”他不动声色的冷笑,“你的常识不过是安稳和舒适,对吗?”
“这不是我的常识!”她狼狈地说,“我只是……无法选择,我……”
她想说你知道吗我不是我妈亲生的,我妈对我有天大的养育之恩我不能就这么违背她的心愿嫁给了你。转念一想,这理由不成立啊,天下哪个妈对女儿没有养育之恩?需要分亲生的和非亲生的这两类么?况且她的身份只是猜测,尚无定论,所以她只能选择不提。
“可以了何老师,我们之间要说的话已经说完了。你不可能再伤害到我……”他毫不客气的打断了她。接着,他伸出手,用冰凉的手指拧了拧她的脸蛋,几乎恶意的说:“知道你为什么要来找我吗?”
“我……我…..”
那是因为我关心你,我爱你,替你可惜……彩虹在心中绝望地叫道。
“你比别人聪明,有理论武装头脑,其实从本质上来说,你和周围你讨厌的那群人没什么两样。你违背了你所提倡的哲学,你不能行动,不能选择,也不敢承担后果,你所谓的常识不过是世俗给你的压力。而这压力,对像你这样一个有理论的人来说,是可以抵抗的。既然你选择放弃,我无话可说。可你不必觉得委屈,更不必跑来告诉我这是无奈之举。没有谁能让你无奈,除了你自己!如果我从小就像你这样相信了无奈,我就没有今天!怎么,你怕我不喜欢你吗?何老师,让我清楚地告诉你:是的,我就是不喜欢你了!”
一瞬间,她被激怒了,比激怒更甚的是她被误解的心灵,“哈!你以为你是谁呀?上帝吗?你凭什么要批判我?哦,拒绝你就是世俗,接受你就是高尚,你就是道德标准啊?还有,我委屈?我委屈啥了?季篁,我对你仁至义尽,问心无愧!我什么都没要你的,为了帮你妈治病我连我家最贵的东西都偷来给你了。生日那天是我妈做的不对,可我妈是我妈我是我,我已经向你道歉了!我说让你给我一些时间,这是很奢侈的要求吗?你一定要跟我妈赌这口气吗?我怕你不喜欢我?笑话!你当我是什么了?争宠的妃子?你以为我是村里的姑娘叫小芳吗?你以为你拿着吉他吼一嗓子唱个《一无所有》我就跟你走吗?季篁,本来我很欣赏你,但你今天的表现令我失望。你对我是什么态度我不计较,但对你自己的前程都这么的幼稚和冲动,抱着满腹才华倒行逆施,就凭这个你干不来什么大事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