补天裂

作者:霍达

“啊,少爷!少爷!”龙仔痛哭失声!

“伯雄!”易君恕一声惨叫,仿佛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和邓伯雄同时粉碎了!手中的驳壳枪喷射着怒火,这已是最后的时刻!杀,杀鬼子,为伯雄报仇!

迟孟桓听见小巷深处的叫声,发现了正在抵抗的这两个人,举起了枪……

“易先生,当心!”龙仔大喊一声,朝易君恕猛扑过来,就在易君恕踉跄后退的一刹那,迟孟桓的枪响了,子弹射中了龙仔的胸膛,一股热血喷射出来!啊,龙仔,龙仔啊……

“什么?易先生?”迟孟桓一愣,噢,原来在对面抵抗的人正是他久久追索而不可得的易君恕,不禁惊喜地大叫起来,“抓住他!他是港府通缉的逃犯!”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易君恕举枪向迟孟桓射击,可是,他手中的驳壳枪却骤然哑了!连续不断的射击已经打光了仅有的子弹,现在面对着不共戴天的仇人迟孟桓,哪怕再有一颗子弹呢,也要和他最后一搏,但是没有了!苍天真是不长眼,难道有意要成全这个背叛祖国、出卖同胞以换取荣耀的“二鬼子”吗?

易君恕愤然摔掉那支已经无用的驳壳枪,长叹一声,绝望了!

“易君恕,投降吧!”迟孟桓兴奋地大叫,“不要开枪,抓活的!”

不!易君恕心想,活着落到他的手里,还不如死!猛然转过身,哦,身后的这座小院就是伯雄的家,这个家现在已经难以藏身了,但是,家里只要还有一把菜刀,就可以结束自己的生命,士可杀,不可辱……千钧一发之际,他已经来不及思索,“咚”地撞开了那一人高的木制门闸,冲了进去!

一阵尖厉的婴儿啼哭声从屋里传来,他心中一动,想起家里还有心瑜和阿猛!他们……他们怎么样了?一把推开了房门,眼前的景象使他惊呆了:三嘴灯光下,未满周岁的阿猛哭喊着趴在阿妈的身上,文心瑜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血肉模糊的颈项上横陈着一把寒光闪闪的宝剑——那是她的陪嫁,文氏家族的传家之宝!

“心瑜!心瑜!”易君恕失声痛哭,俯下身去,呼唤着挚友的妻子。文心瑜默然无应,她已经死了,在家破夫亡之际,她不甘苟活受辱,拔剑自刎了!她的颈项上横陈着文氏祖传的宝剑,身后的墙壁上肃然垂挂着先祖浩气长存的遗言:修复尽还今宇宙,感伤犹忆旧江山……”

紧急的脚步声、喧嚷声传进这座小院,迟孟桓手持“勃郎宁”突然出现在面前!

“易先生!”迟孟桓冷笑着,手中雪亮的枪口对着他,一步一步地紧逼过来,“真是幸会,你恐怕没有料到,我们两人之间会是这个结局!”

易君恕怒视着他,伸手抓起那把血淋淋的宝剑。

“放下!”迟孟桓命令式地向他喊道,“我不杀你;像你这样一名被两国通缉的要犯,用一颗子弹打死了,未免可惜!放下武器,跟我走!”

易君恕缓缓地站起来,锋利的目光逼视着迟孟桓。

“把剑放下!不然;我就开枪了!”迟孟桓厉声喝道,向他逼过来,枪口已经对准了他的胸膛。

突然之间,易君恕拚尽全身的力气,挺起剑锋,朝着他的胸膛猛刺过去!迟孟桓大张着嘴,连喊都没有喊出声来,就仰面倒在了血泊里!

“现在,我可以死了!”易君恕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奋力抽出剑刃,横在自己的颈项上。

他的身旁,阿猛在凄厉地哭喊:“阿妈!阿爸……”

易君恕那平静如水的眼睛陡然涌起涟漪,两串热泪夺眶而出,“当啷!”手里的宝剑落在了地上!

他俯下身去,抱起了阿猛……

阿猛,阿猛啊,你的阿爸、阿妈都已经惨死,家里只剩下我和你,如果我能带着你……啊,不可能了,这座围子,我们已经出不去了……

“咔咔”的皮靴声在耳旁震响,十几名“红头阿三”冲了进来,唰地呈扇面形散开,枪口一齐对准着他。

房门正中,梅轩利“咔咔”地走进来。

“易先生,我刚才听迟先生说你在这里,马上赶来和你会面,”他看了一眼地上迟孟桓的尸体,轻轻叹了口气,抬起头来,“可惜迟了一步,我们之间缺了一位介绍人,因为我和你还是第一次见面!”

“警察司先生,我们之间已经不需要介绍了。”易君恕冷冷地说,“新安县的三尺童子都知道有一个杀人如麻的爱尔兰人:梅轩利。”

“噢,我为此深感荣幸!”梅轩利笑了笑,“现在,敝人邀请你到本警察司署作客,请吧!”

“不必了,”易君恕岿然不动,“我宁愿死在这里!”

“如果你拒绝我的邀请,”梅轩利被激怒了,“我立即命令他们把你和这孩子一起打死!”

“不,不啊!”阿猛吓得大哭,“我不要死啊……”

“阿猛,你还不满周岁,怎么能死啊?如果有哪位阿叔、阿婶收留你,你要活下去……”易君恕亲亲阿猛那稚嫩的脸庞,把他轻轻地放下来,平静地望着梅轩利,“留下这孩子,我跟你们走!”

“阿叔!阿叔……”阿猛扑倒在地上,伸着小手,朝他哭喊着。

“阿猛,别哭!你要活下去!”回头再看一眼烈士的遗孤,易君恕毅然转过身去,“警察司先生,走吧!”

激战的枪声停了,硝烟弥漫的吉庆围,大街小巷尸体横陈,血迹斑斑,断垣残壁之间传出妇女和孩子凄厉的哭声。

踏着地上的血迹,易君恕一步步走向吉庆围的大门。

大门洞开,镶在花岗石框中的两扇连环铁门已经被拆卸下来,几名英军抬着铁门,踏着吊桥,跨过护城河,和那些收缴的兵器一起装车运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