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菁士举起了望远镜。
“大哥,打吧!”邓植亭的心脏快要跳出胸口,等待着报仇的时刻。
他们的身旁、身后,一支支枪都已经端起,对准了英军冲上来的那个山口。不需要多久了,也许再等一两秒钟,只须邓菁土一声令下:“打!”仇恨的子弹和滚木擂石便将一齐倾泻向那里,英军插翅难逃,纵使不能一举歼灭,也将予以重创!
邓菁士抬起右手,在他将要用力挥下之际,耳畔却传来一阵熟悉的声音……
“这是什么声音?”他的手停在半空,双眼紧盯着望远镜中的英军。
望远镜中,随着队伍的越来越近,一幅出乎意料的画面清晰地展现在他的眼前。走在英军队伍最前头的竟然是一些本地乡民,有被抓来的挑夫,也有携男抱女的老人、妇女,他们被英军用刺刀驱赶着,向山上挥着手,哀衷地呼喊着:“自家人呀,不要开枪!……”
邓菁士的手臂颤抖了!
“是自家人呀,不要开枪!……”那喊声更响了,像是许多人齐声在喊,完全相同的词句,一遍一遍地重复,显然是英军威逼他们这样喊的,可是他们毕竟真地是自家人啊!
“唉!”邓植亭大吼一声,胸膛似乎爆裂了,“大哥,这怎么办?”
壁垒森严的阵地上,数百双眼睛盯着邓菁士,焦急地等待他的回答:怎么办?怎么办?
“我们不能朝自己人开枪,决不能……”邓菁士干裂的嘴唇颤抖着,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像是轻声自语,而对于他身旁的数百条生命却是一道残酷的命令,不准开枪,无异于自杀!
几乎就在他发出这一命令的同时,山下的枪声大作,马克沁机关枪的近距离扫射立即封锁了山头,“咚!咚!”大炮轰响了,炮弹在密集的人群中爆炸,冲天的火光挟裹着粉碎的肢体……
广州,两广总督衙门。
王存善和方儒匆匆奔进客厅:“卑职参见制台大人!”
谭钟麟从他们急切的脚步和语声已感到不祥之兆:“快讲,此去香港,情形如何?”
“大人,”王存善一脸的屈辱和沮丧,“香港总督嫌我们二人官职卑微,不肯接见……”
“什么?”谭钟麟勃然大怒,“我忍辱含垢,派员与他协商,他竟然拒而不见?红毛番鬼,如此狂妄!”
“他传下话来说,大人应当亲自去拜谒他,言辞之中,对大人极为不敬,颇多污蔑……”王存善惶然望着两广总督,不敢再说下去了。
“讲!”谭钟麟怒喝道,“卜力都说些什么?”
“他……他说:两广总督言而无信,没有承担起应当承担的责任!连日来,百姓伤亡惨重,甚至连我都不能对这么多人丧失生命无动于衷,两广总督却视而不见……”
“胡说!”谭钟麟拍案道,“两国签约之时曾有协议在先,英夷对新租之地,须施行仁政,善待百姓,而今墨迹未于,英夷便出尔反尔,暴政屠民,倒是何人言而无信?百姓丧生于英军枪炮之下,他反而指责于我,天下竟然有这等无耻之人!我要上书朝廷,请总理衙门与英夷交涉!”
“租借地升起了‘米’字旗,便已属英界了,交涉还有何用啊?”王存善叹息道,“以卑职之见,这书也不必上了,大人还是保重自己吧!香港总督已经电请英国公使馆向总理衙门弹劾大人,说大人纵容莠民作乱,而且下令军队参与抗英……”
“这里有一份电报抄本,”方儒从身上取出电稿,“港督说,这是大人给九龙水师的电令,被他们截获……”
“啊?!”谭钟麟大吃一惊,离座而起,“拿给我看!”
方儒走上前去,双手把电稿呈上。谭钟麟接过来,拿起身边的放大镜,眯起那双被层层皱纹包裹的昏花老眼,贴近了,吃力地辨认,那纸上的字迹却仍然是恍恍惚惚的一团……
“唉,看不清……”他无可奈何地把电稿又递给方儒,“你念给我听吧!”
“‘谕令九龙水师各舰艇:如有英舰三艘以上,未经允许进入港口,不问其是否深入,坚决向其开炮。’”
“啊?!”谭钟麟猛地一震,放大镜从手中滑落,砰然坠地,碎片四散迸射……
“大人,九龙水师没有接到这份电令啊!”方儒疑惑地说。
“本部堂又何曾发过这样的电令?这是英夷嫌我老而不死,碍他们的手脚,有意加害于我!”谭钟麟愤然道,脸上蛛网似的皱纹在扭动,稀疏的白须在颤抖,“其实,这倒是抬举我了,如果我真地下令大清兵舰向英夷开炮,中国岂不又出了一个林则徐吗?那也不枉为七尺男儿来世上一遭!唉,可叹,可叹啊,我谭钟麟纵有此心,却无此胆,纵有此兵,却无此权,又可奈何?又可奈何!”
年逾八旬的两广总督仰天悲鸣,怆然涕下,方儒和王存善也不禁痛哭失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