补天裂

作者:霍达

“可是,”邓芳卿仍然犹豫不决,“万一英国人从西边打过来呢?”

“你没听见东边的枪声不断吗?”邓植亭喊道,“哪里响枪,我们就往哪里上!你没有胆量,就不要去,也不要拦我!”

“哪个没有胆量?”邓芳卿被激得心头火起!他虽然长植亭一辈,却又是同龄人,自幼便一起读书、玩耍,叔侄犹如兄弟,植亭讥他胆小,他如何能忍?一拍膝盖,倏地站起来,“要走,我们一起走!”

远处密集的枪声催促着他们作出了紧急决定,觐廷书室的铜钟敲响了,邓植亭同时派出人去,到厦村集合队伍,立即出发。

“呜呜”的螺号声震动了厦村,枕戈待旦的壮丁走出家门,手执长枪、短枪、大刀、长矛,洪流般朝邓氏宗祠“友恭堂”拥去,围村间的上路上一片紧急的脚步声、枪械声和人们彼此的招呼声。

老莫从乱哄哄的街上回到自己的家门,他老婆披着一件洋布衫,连钮扣都来不及扣,慌慌张张地一把抓住他的手:“外边出了什么事?”

“要打仗了!”老莫兴冲冲地说,“你听,枪声越来越近,英国人快打过来了!”

“啊?!”老婆吓得猛地一哆嗦,“打仗是什么好事情?看你开心得这个样子!”

“咳,你呀,总是妇人之见!”老莫进了客堂,在八仙桌旁坐下来,点上一支烟,胸有成竹地说,“自古乱世出英雄,不管哪朝哪代,开国皇帝都是穷光蛋,靠的是乱中夺权,从血泊中杀出一片江山!你等着,等到英国人扫平了新租借地,我莫某人就是他们的‘开国元勋’,好处就不光是迟府少爷给我的那十五英亩地了,凭着我为英国人立下的汗马功劳,还不得赏个一官半职?你呢,以后你就不要再待在这里做乡巴佬了,跟我搬到香港住大楼去!坐着四抬轿子逛街,‘这位阔太太是谁?’‘咦,你还不知道?这是莫先生的夫人哪!’”

“喔哟哟,你这梦倒是做得美!”老婆撇撇嘴说,“要是英国人打到厦村来,那枪弹可不长眼睛,认得什么‘莫先生’、‘莫夫人’?一颗枪弹落在脑壳上就要了命!我们家里还有两个女儿,要是被拉去‘慰劳’英国兵,那可怎么好?”

“哎呀,你这黄脸婆倒比我有心计,说得是呀!”老莫也含糊了,倒吸了一口冷气,“千万不要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不认自家人,我羊肉还没吃到,先惹上一身臊,赔上老婆和两个女儿……”

“这话说得好难听!英国人还没到,你倒先准备把我们赔出去?”老婆气得两眼冒火,一巴掌打落了他叼在嘴上的烟卷,“我的‘扭计祖宗’,你快想想办法吧!”

“是啊,是啊,”老莫答应着,皱紧了眉头,“我得想想办法……”

觐廷书室门前,人声鼎沸,屏山、厦村的抗英武装壮步橐橐朝这里开来。乡亲们扶老携幼、挈男抱女,惶惶不安地跟着来到书室前,送亲人出征,一双双眼睛含着热泪,人群中发出低低的啜泣声。

“本族各位父老叔伯兄弟姐妹!”邓植亭手持一支左轮手枪,站在门前的花岗石阶上,高声说,“大家都听见了东边的枪声,那是我们的亲人在和鬼佬血战!现在他们胜负不明,生死未卜,我们不能坐视不顾,男丁都跟我去打鬼子!留下的老人、妇女,看好我们的家,带好我们的仔、女……”说着,他自己的喉咙也不禁一阵哽咽,抬起手臂抹了一把眼泪,沙哑着声音说,“男丁就应该保卫父母妻子,保卫家园!走了,走了!等我们打败了鬼子,回来和大家一起吃盆菜、祭太公!”

队伍就要出发了。

阿惠流着泪,送易君恕走出觐廷书室。易君恕的长衫上束了一条丝带,肩上挎一支驳壳枪,一介书生倒也平添了些许英武之气。

“易先生,你可千万保重啊!要是有个好歹,小姐她……”泪水噎住了喉咙,阿惠说不下去了。

易君恕默默无语,他能说什么呢?对于家破人亡的阿惠,任何安慰都已经无济于事;对于远隔在维多利亚港对岸的情闹,他也无法作出任何许诺。他是个男子汉,现在应该挺身而出了,和年逾半百的邓菁士一样,和阿惠那未成年的兄弟一样,再无别的选择,至于能不能回来,谁也不能预料!

“阿惠,你也保重……”他只说了这么一句。

屏山河边一阵吵嚷声,两名后生手持红缨枪,推揉着一个满身泥污的人往这边走来。觐廷书室门前的人群轰地骚动起来。

“喂,出了什么事?”邓植亭大声问。

“我们抓住了一个奸细!”那后生一手持红缨枪,一手抖着一面泥污的白旗,说,“这家伙三更半夜偷偷地爬过我们的岗哨,携带着这面白旗,要往屯门那边跑!”

“我冤枉!我不是奸细!”满身泥污的老莫跌跌撞撞地喊道,“植亭贤弟,你是知道的,我为保卫家乡捐献了五百港币!”

“噢,原来是莫先生?”邓植亭听出了他的声音,问道,“半夜三更的,你往屯门跑,要去做什么?”

“我……”老莫期期艾艾,“我是个生意人,当然是去做生意了,去屯门搭船……”

押解他的后生把抓在手里的白旗扔在地下:“这白旗怎么讲?”

老莫猛地一抖,说:“我……我是怕碰到英军,好有个防备……”

“英国佬正在攻打我们的家乡,杀我们的人!”邓植亭喝道,“你往那边跑,天知道做的是什么‘生意’!”

“这个人,我好像在香港见过……”阿惠对易君恕轻声说。

“噢?”易君恕引起了警觉,“你仔细看一看……”

阿惠走上前去,借着书室门前灯笼的光亮,辨认着那张沾满了污泥的脸,不禁吃了一惊,叫道:“哎呀,他是迟孟恒的管家!专给东家出坏主意,绰号叫‘扭计祖宗’!”

“啊?”老莫一愣,慌慌张张地说,“我……我不认识你,不要血……血口喷人啊!”

“少噜嗦!”邓植亭大喝一声,“搜!”

老莫听到这个“搜”字,顿时慌作一团,两手死死地捂住胸口:“别……别误会,我没做违法的生意,身上也……没带什么……”

这种最愚蠢的欲盖弥彰竟然发生在号称“扭计祖宗”的老莫身上,实在令人难以置信,本能地掩饰恰恰表明了他胸口藏着见不得人的东西。那两名后生不由分说,一个反剪住老莫的手,一个扯开他的长衫大襟,随即摸到藏在夹层里的一样东西,“嚎”地撕开,一个信封掉了下来。

老莫疯了似地挣扎着要扑过去,但他的两手被死死地抓住,那信封已经被飞快地捡了起来。

“亭哥,你看,”那后生把信封递给邓植亭,“不知他要给什么人送信噢?”

“‘大英皇家军队长官启’……”邓植亭读出信封上的字样,怒火中烧,厉声喝道,“姓莫的,这就是你做的‘生意’!”

老莫面如土色,浑身瑟瑟发抖,两腿一软,顿时软瘫在地!

乡民们激愤地议论纷纷:

“真是想不到,平时人模人样的‘莫先生’,倒是个汉奸!”

“唉,早该想到啊!他多年在香港做事,轻易不回家,英国佬要占新安,他倒突然回来了,不是搞鬼才怪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