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宽接过他手里的话筒,替他挂上。
“牧师,你要想开些,”阿宽轻声说,“人生在世,一帆风顺的太少了,哪个人不经过七灾八难?人哪,有享不了的福,没有受不了的罪,事到临头,不受也得受!就拿我阿宽来说,这一辈子……”
“好了,不要再絮叨了!”林若翰烦躁地看了他一眼,心里说:人跟人不同,你阿宽能跟我比吗?你们这些生活在社会底层的华人,能找到一份卖苦力的工作,挣两个小钱糊口,就觉得上了天堂;我要做的大事业,是你连想也不敢想的,你根本不能体会我成功的愉悦,当然也无法理解我失败的痛苦!我如果落到了你这个分上,还活在世上做什么呢?
阿宽看他那阴沉的脸色,就住了口,伸出手去要扶着他上楼,林若翰摆摆手,自己踏上了楼梯。
他经过女儿的房间门前,停住了脚步,叫了声:“倚阑!”
倚阑房间的门敞开着,她坐在屏风前的藤椅上,手里拿着一份当日的《德臣西报》,正在急切地查找来自新租借地的消息。突然听到父亲那异样的叫声,两手一抖,报纸滑落下来,掉在了地上。她站起身来,向父亲迎过去。
“Dad……”倚阑扶住父亲的胳膊,发现他在颤抖,“Dad,你……”
“太悲惨了,太悲惨了……”林若翰喃喃地说。
“Dad也看了报纸了吧?”倚阑说,“昨天大埔打起仗来了……”
“让他们打吧,随他们的便吧,我管不了那些事了!噢,我是感叹自己的命运太悲惨了……”林若翰心烦意乱地摇摇头,苍白的脸上没有一点血色,纵横交错的皱褶松松地下垂,额头上渗出一层冷汗,他感到自己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如果不是女儿扶着他,也许就要瘫倒在地。
倚阑慌慌地搀着父亲走进自己的房间,扶着他坐在书桌前的高背椅上。林若翰紧紧抓住女儿的手,如果不是那双温暖的小手,他觉得自己的血液都要冰冻了。
“Dad,你又犯病了?”倚阑焦急地望着父亲,抽出手来,替他擦着额头上的冷汗,“我让宽叔去请医生吧?”
“不,不用了,医生治不了我的病,哀莫大于心死,我的这颗心已经死了!’淋若翰抖抖索索地伸开双臂,把女儿抱在怀里,“倚阑,倚阑啊,如果不是这个世界上还有你,我现在就可以死了……”
“Dad,你不要这么悲观啊,”倚阑搂住父亲的脖子,眼泪簌簌地坠落下来,滴在父亲那稀疏的白发上,“这么多年,你什么风浪都闯过来了,从来也没有向命运低头,现在是我们最困难的时候,我和dad一起往前闯,不管遭受多大的打击,也得活下去!”
“这一关,我恐怕闯不过去了!我已经被总督抛弃,被香港抛弃,成了多余的人,在香港的两千多名英国人当中,我是最不受政府信任的人,失去了人身自由,还要被追究法律责任……”
“追究法律责任?!”倚阑猛地一个战栗,“这是谁说的?”
“总督的秘书,我刚刚给他们打了‘德律风’……”
“啊……”倚阑觉得自己的心脏陡然下沉,落进了万丈深渊!易先生被追捕,父亲也将受审,这双重的打击让她怎么承受啊?
林若翰恐惧地抬起头,失神的蓝眼睛黯淡无光,他好像已经看到了那一天,自己站在法庭的被告席上,惶惶然聆听着头戴假发的大法官的宣判,而陪审员席上却昂然坐着太平绅士迟天任!大法官手起槌落,宣布了对他的刑罚,他被全副武装的警察押解着,关进了维多利亚监狱……
“噢,上帝啊,没有想到我六十岁以后的岁月将在铁窗中度过,倚阑,我怕,我怕……”
“Dad……”倚阑的心脏慌慌地悸动着,满是泪水的脸贴在父亲的脸上,“Dad,别怕,如果真到了那一天,家里还有你的女儿,还有宽叔和阿惠,我们会到那里去看你的……我们会支撑着这个家,等着dad回来……”泪水哽噎了倚阑的喉咙,父女两人紧紧地抱在一起,柔肠寸断地呜咽。
“如果……如果我还能回来……”
“Dad一定会回来,回到我们的家来……”
“不,这个家,这个伤透了我的心的翰园,我们不要了!”林若翰睁着失神的眼睛,从女儿的肩头望着前方,喃喃地说,“我们走吧,躲开卜力总督的这块领地,回英国去,回自己的家乡去,艾冯河畔的斯特拉特福,那才是我们的家!倚阑,你看,你看哪,我们的家乡多美啊……”
倚阑回过头去,泪眼望着挂在床边墙上的那幅发黄的照片,照片上的她,当时还只有三岁,一个小小的、小小的女孩,被父亲抱在怀里,他们身后那座苫着草顶的古老的房子,就是驰名世界的大文豪莎士比亚的故居,那是英格兰的骄傲,也是父亲的骄傲,他以自己有这么一位伟大的同乡而深感自豪。父亲的家离那里不远,从照片上可以看到远处有一座尖顶的教堂,父亲多次说过,在教堂的后面,就是林氏家族庞大的庄园……
“啊,就在那里,走过去不远就到了……”林若翰深情地望着照片上的故乡,像是在对女儿诉说,又像是喃喃自语,“好大的一片枞树林环绕着我们的林氏庄园,清清的艾冯河从旁边流过,耳畔传来牧童的短笛声……在那宁静的田园,没有政治的纷争,没有官场的倾轧,没有功名利禄的诱惑,没有魔鬼设下的防不胜防的陷阱,只要回到家,我就一切都解脱了!也许,我们的庄园早已经破败了,可那毕竟是我们的家呀!回去吧,回去,二十一岁就离开家的John又回来了,我难忘的英格兰,还认识你的儿子吗?”
潸潸泪水顺着他那苍老多皱的面颊缓缓地流下来,天涯游子到了六十岁,遭受了人生旅途上最大的挫折,才想到要回到他的出生地,也许太迟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