补天裂

作者:霍达

“阁下!”卜力看了瑟缩不安的王存善一眼,朝谭钟麟说,“这条边界并非香港单方面宣布,而是由双方政府正式委派出的官员进行商议之后划定的,王存善委员已经代表中国在《合同》上签字,这份《合同》并且已经在香港和广东以政府公报的形式予以公布!如果阁下无视这份《合同》和这条边界的存在,那将是不明智的,中国也将会因此而受到巨大损失!”

“哼!”谭钟麟满腹怒气无处发作,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叹息,“中国对于香港拓界一事,已向贵国格外相让,若说损失,新安一县已失去三分之二,不可不谓巨大!而贵国而今又突然袭击,逼我撤关,无异雪上加霜!本部堂以为,《专条》上既无移关之规定,贵方节外生枝,断不可依!若贵总督定要一意孤行,那么,此前所谈,即一切作罢,《专条》亦作罢,边界亦不复存在!”

谭钟麟说到这里,稀松而多皱的面部肌肉抑制不住地颤抖,他哆哆嗦嗦地伸出手去,留着长长的指甲的五个指头扶住身旁茶几上的盖碗。

王存善一看,糟了,谭大人这是要一端茶送客”?可你要知道,这位客人不是你在广州的部下,也不是北京的同僚,难道可以轻易“送”得?此番把他“送”走了,只怕你老人家吃罪不起!

卜力并不知道两广总督要做什么,他只是感到这个老头儿发怒了。坐在卜力旁边的骆克和林若翰却都熟知中国官场的习俗:官长接见属吏或会见宾客,常以端茶表示谈话已经结束,若对方不知适可而止,喋喋不休,主人端起茶碗,侍者高呼:“送客!”那将是十分难堪的事。

“阁下,有话快说,不要等他端起茶来!”林若翰轻声提醒道。好在他说的是英语,谭钟麟和他的属员也不知就里。

“阁下,《专条》不是你我所能够否定的,”卜力立即说,“它是由英、中两国政府共同制定的,并且经过了大英女王陛下和大清皇帝陛下批准!尽管皇帝陛下现在已经不再过问国事,但他仍然是贵国的君主,而且掌握着贵国最高权力的皇太后陛下对《专条》是支持的,我提醒阁下考虑拒不执行《专条》的后果!”

谭钟麟突然一个冷战!

是的,他不敢违抗圣旨,不敢落下一个对皇太后和皇上大不敬的罪名。谭钟麟以“顽固”闻名,特别是在戊戌变法失败之后,一些人说到他在变法之际敢于“违抗圣旨”,似乎是在歌颂他“有远见、有骨气、不趋时”,把他捧成抵制变法的“英雄”,外界便以讹传讹,其实那些说法都大大地夸张了。去年那场风云激荡的“百日维新”至今闭目如在眼前,难言的痛苦噬咬着这位老臣的心。当时在短短的一百零三天的时间里,皇上颁布的诏令、谕旨将近二百道,欲“除旧更新”,“尽变祖宗之法”。实在说,谭钟麟对皇上“变法自强”的良好愿望并非不赞成,对《明定国是诏》中所说“试问今日时局如此,国势如此,若仍以不练之兵,有限之响,士无实学,工无良师,强弱相形,贫富悬绝,岂真能制挺以挞坚甲利兵乎!”并非无同感,但是,年轻气盛的皇上毕竟太急切了,大清国积贫积弱,由来已久,改革、振兴,岂能一蹴而就?短短两三个月内,诏令如雪片般飞来,这也要改,那也要办,雷厉风行,一日千里,令人目不暇接,手足无措,八旬老翁谭钟麟的头脑无论如何也跟不上康有为、梁启超那般飞快,莫说“因循玩懈”,即使坚决遵旨、立即执行也来不及。变法刚刚进行到第七十七天,谭钟麟还没有弄明白这场变法到底是怎么回事,就已经被皇上警告“倘再借辞拖延,定必予以严惩”;而他尚未等到“严惩”,变法却在第一百零三天结束了,康有为、梁启超逃跑了,谭嗣同等人被砍头了,连皇上也因此而被软禁,”失去了权柄。突然之间又天翻地覆,一切照旧。然而,谭钟麟却并不因为自己曾遭受皇上严辞斥责而生怨恨之心或者幸灾乐祸,反而为皇上受康梁“蒙蔽”遭致如此下场而痛惜,为皇太后与皇上“母子”不睦而忧虑,这位经历咸丰、同治、光绪三朝,为官四十余年的元老重臣,自知无权对皇室的“家事”之争去作孰是孰非的判断,天下者,大清之天下,临朝训政的皇太后和幽居瀛台的皇上在他心目中都是至高无上的神圣,自己只有不惜肝脑涂地以谢皇恩,而在任何时候都不许可违抗圣旨!

谭钟麟扶住茶碗的手松开了……

卜力的脸上漾起一丝几乎难以觉察的笑意。卜力爵士就任港督刚刚四个多月,却敢于自称“太了解中国”,这也许有些言过其实,但他对于谭钟麟这位大清老臣却真是下了一番研究功夫,以至于出手便击中了对方的要害,总督对总督,香港总督略胜于两广总督一筹。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皇上御准香港拓界,为臣子者岂有不遵之理!”谭钟麟强忍着心中的愤懑,说道,“然而,本部堂惟以《专条》为准,《专条》中并无移关文字,贵总督额外所求,断难应允!”

卜力脸上的那一丝笑意不见了,想不到这个老顽固样作退让,实则固守,《专条》就是他的最后防线,再也不肯多退一步。那么,如果继续逼他,也许只有把事情弄僵……

“阁下对《专条》的尊重和信守,我表示欢迎。至于九龙海关的去留,也许不是你我所讨论的内容,此事可不再提,我将依据《合同》规定的边界,接管新租借地。”

谭钟麟微微点了点头,心想:这样倒还算知趣!

“但是,阁下,”卜力又说道,“新租借地的接管工作,还需要得到你的帮助!”

“嗯?”谭钟麟浑浊的目光里充满了疑虑,不知他还有什么新的名堂,“请讲!”

“我的要求是,鉴于目前新租借地的混乱状况,希望阁下能够对那里的治安问题采取必要的措施,前往搭建警棚的人员应该受到保护。”卜力说。

“噢,”谭钟麟毫无表情地应了一声,但这仅仅是表示“知道了”的意思,并不意味着已经答应,沉吟片刻,说道,“当初谈判之时,贵方极言拓界之必要,似乎该地一日不归英管,一日不得安宁;如今边界已定,深圳河以南地区,已不在本部堂管辖之内,那里治也罢,乱也罢,都与本部堂无关了!”

又是一个不软不硬的钉子,这无异于说,那里的“乱”是你们英国人自我的;你们既然连那里的治安问题都解决不了,又何必如此急急忙忙地租借我们的土地呢?

“但是,阁下,”卜力紧锁着眉头,几乎是在恳求他,“现在我还没有正式接管新租借地,阁下在移交之前,应该负有维持治安的责任嘛!”

“双方既有协约,移交只在早晚,”谭钟麟道,“贵总督定下接管日期,本部堂即可移交!”

“问题是,接管仪式的安全必须得到保证,”卜力对谭钟麟的顾左右而言他已经感到不耐烦,挥了挥手说,“否则,我们将以武力接管!”

“嗯?”谭钟麟眯起眼睛看着他,“两国并未交兵,贵总督何以言武?若以枪炮强迫百姓归附,恐民心难安,窃以为贵总督不取也!”

“这……”卜力一时语塞,他没有料到这位貌似虚弱的老朽如此强硬,心中腾地升起怒火,忿忿地说,“这个人作为广东的最高长官,对香港是一个威胁,我们应该要求中国政府罢免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