补天裂

作者:霍达

主人出门赴宴,翰园的晚餐也推迟了。看着轿子走远了,倚阑一分钟也不敢耽误,匆匆走上楼去,易君恕正等着她。

倚阑打开dad的房门,直奔写字台上的公文包而去……

遍览了第二轮谈判记录和林若翰起草的双方协议,易君恕的脸上已经全无血色,嘴唇在颤抖。他过高地估计了两广总督谭钟麟和广东候补道工存善,两天前燃起的希望之火顿时被一盆冷水扑灭!

“完了!”他冰冷的手重重地打在写字台上。

3月16日,王存善与骆克、林若翰以及总测量官和双方勘察工程人员乘船前往大鹏湾,由沙头角登陆,勘定了自深圳河源到沙头角紧西大鹏湾的界限,沿线树立木质界桩,中方一侧以汉文书写:“大清新安县界”,英方一侧以英文书写:“Anglo-Chinese

Boundary,1898”。之所以不用立桩的实际年份1899而写为“1898”,是因为自1898年7月1日起,《展拓香港界址专条》就已经生效,精明的骆克决不会忽视这一点。王存善提出应刊立石质界碑,以示郑重,骆克未予同意,而主张沿袭九龙界限街的先例,全线树立栅栏,且待日后再行办理,而实际上他却另有打算,并不认为今天树立的木桩就可以约束英方今后的行动。

3月18日,新租借地北部陆界勘界结束。

3月19日,即光绪二十五年二月初八日,骆克与王存善在香港辅政司署签订《香港英新租界合同》:

北界始于大鹏湾英国东经线一百一十四度三十分潮涨能到处,由陆地沿岸直至所立木桩,接近沙头角即土名桐芜墟之西,再入内地不远,至一窄道,左界潮水平线,右界田地,东立一木桩,此道全归英界,任两国人民往来。

由此道至桐芜墟斜角处,又立一木桩,直至目下涸干之宽河,以河底之中线为界线,河左岸上地方归中国界,河右岸上地方归英界。

沿河底之线,直至迟口村之大道,又立一木桩于该河与大道接壤处,此道全归英界,任两国人民往来。此道上至一崎岖山径,横跨该河,复重跨该河,折返该河,水面不拘归英、归华,两国人民均可享用。此道经过山峡约较海平面高五百英尺,为沙头角、深圳村分界之线,此处复立一木桩,此道由山峡起,即为英界之界线,归英国管辖,仍准两国人民往来。此道下至山峡右边,道左有一水路,达至迟肚村,在山峡之麓,此道跨一水线,较前略大,水由梧桐山流出,约距百码,复跨该水路,右经迳肚村抵深圳河,约距遥旺村一英里之四分之一,及至此处,此道归入英界,仍准两国人民往来。

由梧桐山流出水路之水,两国农人均可享用。复立木桩于此道尽处,作为界线。沿深圳河北岸下至深圳湾界线之南,河地均归英界,其东、西、南三面界线,均如专约所载。

大屿山岛全归界内。大鹏、深圳两湾之水,亦归租界之内。

至此,新安县与香港新租借地的边界由一纸《合同》规定,深圳河成为“中、英界河”,由此以南的大片土地,以及深圳河、深圳湾和大鹏湾的全部水域划归了英国。其中“潮涨能到处”一语,模糊宽泛,为英方留下了随意解释、越界侵权的借口,遗患无穷,此是后话。

《合同》中只字未提新租借地的“租”金。

在签字之前,王存善曾经小心翼翼地向骆克探询:“该地既为租借性质,那么,贵国应付多少租金?”

出租方问价于承租方,这已是亘古未有的奇事,惟在《镜花缘》中的“君子国”才可能发生。却不料对方的答复更是奇中之奇。

“我不知道,我不能解决这个问题!”骆克干脆说,并且向王存善反问,“俄国租借旅大、德国租借胶州湾,向贵国偿付租金了吗?”

“……”王存善语塞。他心知肚明:俄之于旅大、德之于胶澳,名之曰“租”,实之为抢,何曾向中国付过一个铜板?既然如此,再把同一问题向大英帝国提出,真是太不识相了!

骆克笑了:“我想,在这一问题上,充满友好感情的英国也会像其他国家那样同中国共事,令中国感到满意!”

王存善遂怏怏作罢,在《合同》上签字画押。事后,从总理衙门到两广总督,竟也无人追究“租金”一事。对此,英国驻华公使窦纳乐阁下作出了十分精辟的解释:“毫无疑问,他们害怕被人谴责为出卖国土。”

窦纳乐担任驻华公使不过三年,已经把大清国的官场琢磨透了。

《香港英新租界合同》签订之后,这位大英帝国的功臣有些累了,返回英国度假,由巴克斯·艾伦赛署理驻华公使。

总理衙门和英国署理公使关于《香港英新租界合同》未尽事宜的谈判继续进行。

香港总督办公室的灯光彻夜不熄,北京一伦敦一香港之间雪片似的电报堆在卜力爵士的面前。

清晨,秘书手持一份电报,走进办公室,按灭了校形吊灯的开关。玫瑰红色的曙光已经射进窗内,映在墙上的那幅巨大的地图上。总督卜力和辅政司骆克各自仰坐在靠背椅上,发出一高一低的鼾声二重奏。他们面前的茶几上,摆着两只空了的咖啡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