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dad……”倚阑垂着睫毛答道,生怕被父亲看出破绽。
林若翰走了,倚阑长长地舒了口气,几乎瘫倒在地。
夜深了。父亲的窗口的灯光已经熄灭了好一阵,倚阑步履轻轻地走出自己的房间,来到父亲的门外,侧耳谛听着,里面传出均匀的鼾声,辛苦奔波了一天的老人已经沉入梦乡。
她悄悄地走开去,来到易先生的门前,用指尖轻轻地敲了三下。
门开了,易君恕吃惊地看着她那苍白的脸,低声叫道:“倚阑……”
她没有出声,像影子似地闪进房间,飞快地掩上房门:“先生,你今天问dad谈判的情况,引起了他的注意,他怀疑你有什么目的,要我监视你!”
“哦,怪我疏忽了!”易君恕心里一震,“但是,他的怀疑是没有错的,我现在非常需要知道他们谈判的详细情况,倚阑,你能帮助我吗?”
“这怎么可能?Dad已经有了戒心,问不出什么来,他的文件包放在自己的房间里,也不会给我看的!”
“可是,你有办法打开他的房门!”
“啊?!”倚阑吃了一惊,“你说是偷?这怎么可以?”
“不要用这个‘偷’字,”易君恕肃然道,“英国人掠夺中国的国土,那才是偷,是抢!”
“Dad没有,他既没有偷,也没有抢……”
“可是他在帮强盗做事,在助纣为虐!”
“他毕竟是个英国人,必须服从女王和总督,这是没有办法的!”
“并不是所有的英国人都支持英国政府的侵略政策,早在第一次鸦片战争之时,一些正直的议员就曾经坚决反对向中国派遣‘东方远征军’,强烈谴责这是‘为支持一种恶毒的、有伤道德的交易而进行的战争’!翰翁总是说他如何热爱中国,多么希望中国富强,可是他现在在做什么呢?为了得到一顶太平绅士的头衔,他不顾一切地投入了对中国领土的掠夺,悲天悯人的博爱之心已经无影无踪了,我真为他可惜!”
易君恕说着,深深地叹息。
“先生,你这么说,对dad是不是太苛刻了?”倚阑的声音在颤抖,“他曾经……”
“他的救命之恩,我终生难忘,”易君恕喃喃地说,“如果有朝一日我们反目成仇,我会非常痛苦,他也不会原谅我!不,我不愿意失去这位忘年之交的长者,也不愿意伤害他,只是想……想在不经他允许的情况下,借用一下他皮包裹的那些文件,倚阑,你应该帮助我!”
“不,先生……”倚阑的嘴唇瑟瑟发抖,“我不能!那样做太对不起dad了,我于心有愧!”
“你不愿做的事情,我也不强求,”易君恕抚着她的肩背,无奈地叹息道,“但愿你面对生身之父的在天之灵,也能做到问心无愧!”
“哦……”倚阑一个战栗,扑倒在他的胸膛,“先生……”
又一个黎明降临了港岛,雨停了,风也停了,朝霞映红了翰园。
今天是星期日,上帝休息的日子,教堂照例要举行主日崇拜。早餐过后,林若翰装束整齐,准备和女儿一起去教堂了。
“Dad,”倚阑心怀忐忑地垂着眼睑说,“我今天有些不舒服……”
“噢?昨天晚上我就觉得你脸色不大好……”林若翰关切地说,“你在家里休息吧,就不要去教堂了,心里感念着主的恩惠,主会保佑你的。下午我请医生来给你看一看!”
“哦,不用了,”倚阑赶紧说,“我只是有些失眠,睡一会儿就会好的……”
“嗯。”林若翰不大放心地看看女儿,嘱咐阿惠好好服侍小姐,就匆匆出了门,坐上轿子走了。主日崇拜是不可耽误的,尤其是——他猜想,因为王存善回广州去了,定界谈判暂时休会,总督和辅政司今天可能会去教堂参加崇拜,所以他更要早些到才好。
楼上书房里,易君恕从窗口注视着脚下的山道,翰翁的轿子已经走远了。
门房里,阿宽哆哆嗦嗦地捂着挂在腰间的一串钥匙,惊恐地看着站在他面前的倚阑:“小姐!这合适吗?翰园所有的钥匙,我这里都有,十五年了,没出过一点差错!牧师信得过我,我……我不能对不起他,怎么能偷……”
“宽叔,你怎么能说是‘偷’?”倚阑急得都要哭了,“易先生说:这不是偷!英国人强占中国的国土,那才是偷、是抢!”
“啊……”阿宽愣愣地看着她,小姐变了,真是变了,那神情,那语气,越来越像阿炜兄弟了!
泪水哽咽了阿宽的喉咙,他那老树根似的手哆哆嗦嗦,把“啼里哗啦”的一大串钥匙从腰带上解下来,递到倚阑的手里。
倚阑匆匆跑上楼来,易君恕正在等着她。
黄铜钥匙插进林若翰卧室的锁孔,那扇门“呀”地一声打开了。
皮包静静地躺在书桌上,倚阑的心脏狂跳着,双手抖抖索索地把它打开,由林若翰亲手做的谈判记录完整地展现在面前。
两颗紧张的心一起跳动,伴随着倚阑的低声译述,易君恕迅笔疾书……
院子里的草坪上,阿宽又在修剪花木了。他时时地抬起头来,眺望着通往圣约翰大教堂的弯弯山道。
“当!当!当……”悠扬的钟声从教堂高耸的钟楼传来,庄严肃穆的主日崇拜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