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王存善听他点出九龙寨城和中国税关两大问题,心里知道这将是谈判的两大障碍,便想再进一步探探口风,说道,“据我所知,谭制台去年就已向贵国驻广州领事馆提出十一项建议,其中说到:双方边界划定之后,九龙寨城的中国官员仍可执行其本身职务,但不会阻碍或插手香港方面的军事防卫事务;贵国政府既曾应允协助中国政府征收关税,所以现有税关也应与九龙寨城的中国官员管理办法大同小异。这些,都与《专条》的原则相符,那么,此次谈判似应以此为基础,不至于再有歧议了吧?”
“王大人未免过于乐观了,”林若翰看了他一眼,不以为然地说,“最近,窦纳乐公使照会贵国总理衙门,提出由港府代收鸦片关税,中国税关撤出香港、新租借地和邻近地方,而总理衙门却予以拒绝,所以歧议仍然存在,问题并没有解决。真正解决这两大问题,还要靠两国政府交涉,而此次谈判的主要议题是就边界进行磋商,如果能够顺利达成定界协议,王大人也就不虚此行了!”
王存善当然听得出,林若翰这是在提醒他:你这位委员的权力有限,管不了那么多事,不必揽得太宽,还是老老实实地商量边界这个具体问题吧!这当然让王存善心里很不舒服,但他又想:如果那些重大分歧都避而不谈,双方谈判还有什么可谈的呢?只须派几名工程人员,丈量土地、勘定界址就是了,那倒更省事!
王存善暗自思忖,默默不语。这时,香港政府辅政司兼定界委员骆克到了。
“司宪大人!”王存善和他的随员连忙站起身来,恭敬地打躬作揖。虽然王存善和骆克同为定界委员,双方对等谈判,但毕竟骆克在香港是实权在握的辅政司,地位仅次于总督,而且和总督一样拥有英国女王以“宝剑加肩”之礼授予的爵士头衔,这是捐班候补道王存善根本不能比拟的,见了骆克便不由自主地肃然起敬,使用了下级对上级的尊称。
“王道,你来了?”西装革履的骆克面带微笑,也向他拱了拱手,却并不称他“王大人”,而称之为“王道”,犹如上级对待下级,熟悉中国官场礼仪习俗的骆克是有意这么做的,把自己摆在高高在上的地位,标志着即将开始的谈判并不平等。
双方进入会议厅,分宾主入座,谈判正式开始。
“诸位,”骆克首先致词,“今天,王道光临本港辅政司署,令我深感荣幸,并表示竭诚欢迎!去年6月9日,由大英帝国驻华公使窦纳乐阁下和大清帝国大学士李鸿章阁下、礼部尚书许应骙阁下共同签订了《展拓香港界址专条》,并且于去年8月6日由大英帝国首相兼外交大臣索尔兹伯里侯爵和大清帝国出使英、意、比国公使罗丰禄阁下在伦敦换约,《专条》已于去年7月1日生效。这一历史性文件,标志着英、中两国的友好合作关系进入了令人振奋的新阶段,对于香港的安全保卫和经济发展都具有重大意义。现在,我和王道受各自国家政府的委托,共同商定新租借地的边界,我相信,只要双方本着和平友好的诚意,去克服可能出现的困难,一定会圆满完成这一使命,尽快划定两国边界,使两国人民安居乐业,共享太平!”
骆克一口流利的汉语,无须翻译,王存善也听得清清楚楚,双方的通事便省却了口译,只作笔录。王存善听着他这番冠冕堂皇的开场白,心想:英国远离中国几万里,边界怎么划也划不到这里来,既然强租我们的土地,也就无须打什么“和平友好”之类的旗号了,及早划定这条边界,使你们的蚕食有个界限,我们也好过几天太平日子!
“司宪大人!”王存善等骆克说完,拱了拱手,说道,“敝人初次来港,受到司宪大人和林大人欢迎,深为感谢。司宪大人刚才所表达的愿望,敝人也完全赞同。《展拓香港界址专条》早已为两国政府批准,我们依据《专条》的原则确定边界,并不是一件困难的事情。司宪大人请看,”他站起身来,走到那幅挂在墙上的地图前面,指点着说,“按照《专条》所黏附的地图,中国新安县和英国新租借地的北部陆界,应从深圳湾到大鹏湾沙头角海之间画一条直线,直线以北归中方,直线以南归英方,丈量、勘定极为方便,直截了当……”
林若翰一边专注地听着王存善发言,一边详细地记录。听到这里,打断了他的话,说:“我想提醒王大人,地图上的一条直线,落到地面上就难以做到笔直了。因为沿线分布着许多村庄,对于正好在线上的村庄,就不好办了,因为那里的人们多数都有密切的宗族关系,如果将一个村庄,甚至一个家庭一分为二,恐怕有所不便,也不近人情。王大人将准备如何处置呢?”
“这并不难,”王存善道,“遇到此种情况,只要看哪一边的户数为多,如果南多北少,就将整个村庄划归英方;反之,如果南少北多,则将整个村庄划归中方。只要边界大体保持直线,小有曲折也不妨事,这样,既不违背《专条》的规定,又可以照顾到民间宗族关系,不使一村、一户割裂,合情合理。不知司宪大人和林大人以为如何?”
“呃……”林若翰未置可否,转脸看了看骆克。
“王道不为成约所拘束,敢于突破直线,根据实际情况制定局部曲线,我表示赞赏!”骆克面带笑容地说,“这一大胆主张实在是了不起!”
“司宪大人过奖!我们做任何事情都不可墨守成规,总要因地制宜,”王存善忙说,“何况我的这一主张,还是受了林大人的启发才提出来的嘛!”说着,他朝林若翰躬了躬身,以示谦虚,心中却在窃喜:没有想到自己刚刚出场就得了个“碰头好”,有了这个大吉大利的开端,下面的戏就好唱了。
“是的,”骆克接下去说,“王道说得很对,我们在实际划定边界时不可能一成不变地依据《专条》黏附地图,突破直线是必然的,也是必须的。比如……”他从谈判桌旁站了起来,向地图前走去。
王存善便回到谈判桌旁,重新坐下来,洗耳恭听英方定界委员的发言。
“比如这个以深圳为中心的河谷地带,”骆克抬起手,指着深圳河一带说,“分布在这里的村庄由家族纽带和共同利益连接在一起,如果把它们一分为二,河流或道路的一边的村庄归英国管辖,另一边的归中国统治,肯定会发生许多问题和摩擦,而且将使边境走私成为轻而易举的事,这无论对于中国还是对于香港都是极为不利的。我们还应该注意到深圳这座重要城镇,”他的手指指点着深圳河北岸的一个圆圈,继续说,“深圳是新安县东部的政治中心,现在,该县东部的许多地方已经划入英国新租借地,而深圳却被排除在外,我们就不能不考虑这座中国城镇对于东部乡村的巨大影响……”
王存善的目光随着骆克的手指移动,专注地谛听着他的阐述,听着听着,渐渐觉得味道不对了,骆克和他的主张显然并不一致,对他“表示赞赏”不过是为了借题发挥罢了,听,骆克现在就已经发挥得不着边际!
“司宪大人,”王存善忍不住说道,脸上的沾沾自喜已经消失殆尽,而代之以惴惴不安,“大人的意思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