补天裂

作者:霍达

“嗯?”迟孟桓又来了精神,“你这个‘扭计祖宗’,主意倒是来得快!”

“少爷,这只是一个退守之策,全身远祸而已,”老莫却说,“若从少爷的前程考虑,我还有进取之策……”

“什么进取之策?快讲!”

“少爷,乡下人不是要闹事吗?好,乡下出了乱子,我们的机会来了!”

“这话怎么讲?”迟孟桓还是没明白。

“少爷,我自幼生长在乡下,深知种田人的乡土观念极重,宗族关系盘根错节,外人很难插手。我的老家厦村,姓邓的最多,和元朗、屏山、锦田、大埔都是连成一气的,邓家的势力大得很,连新安县令都让他们三分。现在要让他们归洋人管,怕是不那么容易,非闹事不可!这是港府的心腹之患……”

“是啊,”迟孟桓说,“前几天梅轩利警察司还向我问起新租借地的情况,可惜我知道得不多……”

“你看,他正好用得着我们,这是多好的机会啊!”

“你的意思是……”

“少爷,”老莫笑笑说,“我想回老家去看看……”

“明白了!”迟孟桓伸出手,重重地拍了拍老莫的肩膀,“你今天就走,我多给你几天假,不必急着回来,趁着过节期间,好好地跟你那些左右乡邻叙叙旧,多带些钱去,该请客送礼的地方要舍得花钱,一切由你看着办!”

“是,少爷!”

这时,楼梯上传来杂沓的脚步声,妇女、儿童的说笑声,三姨太高声嚷着:“老公啊,我们走不走啊?”

“就走,就走!”迟孟桓朝楼上答应着,想了想,又对老莫说,“哎,那块地皮,先过户到你名下吧,你要是为迟氏立了这一功,地皮就归你了!”

“多谢少爷!”老莫脸上绽开了笑容。

楼梯上,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太太、小姐们欢笑着走下来,冷清的迟府倒突然有了些过节的气息。

老莫送走了他们,自己也回房换了一身崭新的长袍马褂,打扮得如同绅士一般,带足了钱钞,把迟府的大小事务向仆人们作了交代,便匆匆出了门。此去老家,要摆渡过海,从尖沙嘴前往荔枝角、荃湾,绕道深井、屯门、蓝地,才到厦村,这几十里路可不是近程,既然少爷发了话,花钱不必小气,老莫也就用不着像过去那样徒步赶路了。云成街口就是轿站,他一挥手叫了顶轿子,大模大样地坐了上去,颤悠悠衣锦还乡。

邓伯雄府上的“九大簋”到下午两点方散,文湛全起身告辞。阿宽也已由文心瑜安排,吃过了午饭,见天色不早,便辞别易先生和邓先生夫妇,匆匆上路,返回香港去了。

夜幕降临,明月东升,锦田邓氏五围六村,华灯高挂,笑语欢歌,鞭炮声此起彼落,不绝于耳。乡间小路上,人们身穿节日盛装,提着灯笼,兴致勃勃,从四面八方汇集到水尾村邓氏宗祠。

易君恕由邓伯雄陪同,来到祠堂,龙仔抱着小少爷阿猛,前来参加“开灯”盛典。祠堂门前张灯结彩,映照着门媚上的匾额:“清乐邓公词”。门旁漆洒金楹联上写着八个黑漆大字:

南阳世泽,

税院家声。

迈进大门,是一个宽敞的天井,已纵横排列几十副桌椅,为了酒喜宴作好了准备,邓氏族人聚集一堂,彼此互相问候,笑语喧扬。天井之后便是二进中厅,厅堂正中高悬“思成堂”匾额;左右又各悬一块金匾,右为“旨赏换花翎”,左为“钦点花翎侍卫”;两旁朱漆金字楹联:

木本水源,当念先人之缔造,

流光积厚,尤思奕祀之贻谋。

中厅之后,又是一座天井,也已摆满桌椅,前面便是三进正殿,供奉着邓氏历代祖先神位,神位前的香案上,摆列着紫铜香炉、三牲祭品、蜡台红烛,香案旁边竖立数十支长矛,缀着鲜红的缨穗。殿侧两棵抱柱,又有一联,语曰:

先祖深仁,庙貌常新崇阳豆,

曾孙多庆,科名继起盛衣冠。

廊下石阶上,摆着两面大鼓,中间簇拥着一盏高约六尺有余的巨型花灯,上书斗大一个“邓”字,周围依次排列花灯数十盏,争奇斗艳,五彩缤纷。族人指点品评,喜笑颜开。

“这每一盏灯,代表一个男丁,和阿猛一样,都是去年新生的戊戌新丁。”邓伯雄指着那些花灯,对易君恕说。

易君恕抬头望着那些花灯,心中不禁感慨:戊戌年已经过去,尽管灾难深重,但并没有阻止中华民族的勃勃生机,这些娃娃们又为国添了,在苦难中成长起来……

邓伯雄和易君恕穿过人群,走到正殿阶下。一排长案前,几位老者正在议事,邓伯雄上前引见说:“各位老人家,这便是我常说的那位北京的易先生!”

几位老者闻声大喜,连称:“贵客,贵客!”邓伯雄指着座中一位皓首银须的耄耋老者,对易君恕说:“这是家曾祖父,老人家年已九十,是本族族长,因为他排行第九,阖族老幼官称‘九公’。

“噢,晚辈拜见九公!”易君恕恭恭敬敬地向老人家行了礼,九公颤巍巍站起来,还了礼,把易君恕让在主宾席上就座。

这时,一位中年人从外面匆匆走进来,天井里的老幼纷纷和他打着招呼。邓伯雄眼睛一亮:“大哥来了!”

说话问,那人来到面前,邓伯雄一把拉住他:“大哥,你看,易先生已经到了!”

“噢,”那人朝易君恕看了一眼,立即面露惊喜之色,拱手道,“易先生,久仰了!得知先生光临,我特地从厦村赶来,拜会先生!”

易君恕连忙起身还礼,却不知此人是谁,只好说:“敢问先生大名……”

“这就是家兄菁士,”邓伯雄笑道,“为我书写文丞相联语的那位!”

“啊!”易君恕心中一动,仔细端详这位邓菁士,见他中等身材,面色红润,浓眉大眼,蓄着“八”字短须,虽已是半百年纪,眉目之间却有一股勃勃英气,隐隐感到此人不是寻常之辈,不觉脱口道,“修复尽还今宇宙,感伤犹忆旧江山’,我未见先生,已经领略了先生的襟怀!”

“先生过奖,”邓菁士道,“那不过是借他人酒杯,浇自己块垒罢了,何如先生直抒胸臆:‘化五色石,补南天裂’!”

易君恕心中又是一动,知道自己寄给邓伯雄的那首小词,他也已经看过,果然是伯雄的知己。待要和他细谈,听得旁边一声高叫:“吉时到!”抬头看去,见是一位老者手执铜锣,敲将起来,口中喊道:“打锣打锣喊灯,大众酬神,细路完灯!”

顿时鞭炮齐鸣,欢声雷动,“邓”字巨灯冉冉升起,高挂在正殿架梁正中,周围数十盏书有男丁名字的花灯也随之升起。鞭炮燃毕,祭祖仪式开始,邓氏族人,全体肃立,皓首银须的老族长九公上前点燃香束,插在香炉之内,然后手捧祭文,抑扬顿挫,朗朗宣读,其辞曰:

皇天后土,佑我邓氏。

吉水东来,岑田兆基。

钟灵美秀,川回山峙。

皇姑税马,子孙不息。

尚祈哲嗣,迭兴继起。

与日更新,世万世亿。

如视如颂,歌以水志。

宣读已毕,阖族人众在九公带领之下,向祖先神位三跪九叩,气氛庄严肃穆。易君恕非邓氏族人,在一旁长揖肃立,行宾客之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