补天裂

作者:霍达

文心瑜把怀抱中的婴儿递给伯雄,上前拜了两拜:“心瑜拜见兄长!”

“哦,弟妹不必客气,”易君恕连忙起身,向前一揖,“愚兄到此,打扰了!”

“哪里?像兄长这样的贵客,请都请不来呢,”文心瑜微微笑道,“伯雄早就盼着兄长到来,今天他终于如愿了!”

阿宽也向少奶奶行了礼。易君恕转过身来,端详着邓伯雄。吓抱着的婴儿,只见那孩子生得虎头虎脑,双眼炯炯有神,十分可爱,不由得称赞道:“嗯,好男儿!将来长大成人,必然不亚于伯雄!这孩子几个月了?”

邓伯雄说:“巧得很,今天是他出生一百天,恰好饮丁酒了”

“那么,我现在前来祝贺,倒是正逢其时!”易君恕说着,从身上取出一个红纸包,递了过去,“区区薄礼,不成敬意……”话没有说完,脸已经红了。

“君恕兄,”邓伯雄哈哈大笑,“你在香港住了几天,倒真是入乡随俗了呢!”

易君恕手里捏着红包,红着脸说:“这真是俗煞了人,让你见笑……”

“不,这也是一番美意,”邓伯雄双手接了过来,“却之不恭,小弟就愧领了。”

阿宽也把事先准备好的贺礼献了上来。

邓伯雄这回倒要推辞了,伸手拦住阿宽,说:“老哥,你在洋人那里,忍气吞声,辛苦谋生不易,怎能忍心再让你破费?”

阿宽却执意要送礼:“邓先生看得起我,我阿宽再穷,总要表一表心意!请千万收下,我才心安哪!”

邓伯雄很是感动,便接了过来,说:“我替孩子谢谢你了!”

易君恕问道:“令郎叫什么名字?”

“这孩子是戊戌年生人,属狗的,”邓伯雄说,“我给他起了个乳名叫‘阿猛’,带一个犬旁。”

“好!”易君恕说,“犬旁的字多数欠雅,惟独‘猛’字最好,被你选中了,‘安得猛士兮守四方’,好名字啊!”

“兄长是有大学问的人,兄长说好,才是真好。”文心瑜说,“伯雄,你把这名字写在花灯上,送到祠堂里去,儿子就可以入族谱了!”

易君恕见这位弟妹谈吐不俗,想到壁上悬挂的宝剑是她的陪嫁之物,两旁楹联又录自文天祥诗句,忽然心有所悟,便问道:“我曾听说,新安县邓、文、廖、侯、彭立大家族当中,文氏是南宋文丞相的后代,不知确否?既然弟妹尊姓文,我正好要请教!”

“正是,”邓伯雄替他妻子答道,“拙荆祖上天瑞公,与天祥公为叔伯兄弟,天祥公兵败成仁,天瑞公南下避难,定居于宝安三门东清后坑。子孙后代又分为七大房,散居各地,心瑜便是第七房后人,娘家现在居住泰亨乡,在吐露港之西,与大埔毗邻。”

“啊,不得了!”易君恕肃然起敬,“今天得见文丞相后人,真是三生有幸!”

“兄长过誉了,”文心瑜道,“我辈平庸无为,不敢分享祖上的荣耀,只求不要辱没家问也就是了。”

这时,龙仔走进客厅,说:“少爷,少奶奶,舅爷到了。”

话音未落,随后进来一位中年男子、身材高大,白净面皮,蓄着五绺长髯,长袍马褂,便帽布鞋,一副乡绅装束。进门便兴冲冲地叫道:“阿猛,舅舅来为你贺百日啊!”见有客人在,不觉一愣。

文心瑜忙对易君恕说:“这是家兄文湛全……”

易君恕拱起双手,正待行礼,邓伯雄却拦住他,向文湛全问道:“全哥。你知道这位客人是谁吗?”

文湛全端详着易君恕,并不认得,茫然说:“愚兄眼拙……”

“不怪你眼拙,”邓伯雄道,“这位贵客初次光临,他就是我在京师结识的好友易……”

话还未说完,文湛全已惊喜地说道:“君恕先生?久仰了!”

两人行了礼,发相见恨晚之慨。龙仔从餐厅那边走了过来,说:“少爷,午饭已经准备好了,请客人入席吧!”

“好,”邓伯雄应了一声,说,“君恕兄,今晚将在邓氏祠堂举行‘开灯’典礼,阖族共饮‘丁酒’,午间舍下聊备菲酌,为你接风洗尘,两位兄长,请!”

三人进了餐厅落座,邓伯雄主座,易君恕宾座,文湛全作陪,龙仔侍立一旁,斟酒把盏。

邓伯雄说了一声:“上!”厨子便依次端上菜肴,洋洋洒洒,共有九只青花大碗,三碗一排,排成三排,恰成一副“九宫格”。

易君恕本已抱定“入乡随俗”,这时也不觉愣了。北京人宴客,常见的款式是四碟八碗,而粤地风俗竟然与京师迎异,摆了个九大碗,不知是何讲究?

文湛全和他虽然是初次相识,却一见如故,并不拘束,看见他那疑惑的神气,便解释道:“易先生,本地人待客,最为隆重的规格就是九大簋,取‘长长久久’之意。这个‘簋’字,是古代食器之称,方形为囗,圆形为簋,所以,这‘九大簋’倒是有来历的……”

“多谢文兄指教!”易君恕深深地点了点头,感叹道,“中原人向来称五岭百越为蛮荒之地,其实大谬不然,今天这番聚会,由大宋皇姑子孙作东,文丞相后人作陪,连食器都是一派泱泱古风,何其盛也!伯雄与文兄如此盛情,易某能不感铭五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