补天裂

作者:霍达

“我告诉你,”易君恕说,“‘五岭之阴,阴山之阳”,指的是朝廷从南到北的疆土,‘大止小月’是个‘赵’字,‘宝顶木梁’——宝盖头下面一个‘木’,乃是个‘宋’字,这不是把她的来历说清了吗?”

“先生真是好学问,说得一点不错!”龙仔赞叹道,“八世太婆就是这样讲的,原来她老人家是高宗皇帝的女儿、孝宗皇帝的阿姐、光宗皇帝的姑母!她写了书信,命她的长子、我们九世祖林公到京城临安去朝见皇帝,光宗皇帝接到姑母家书,龙颜大恸,感叹她老人家金枝玉叶之体,国难当头,流落在外,尝尽了民间疾苦,和百姓共患难,真是不容易啊!因为她是皇帝的姑母,所以皇帝下诏,不称‘公主’,称她‘皇姑’,追封惟汲公为税院郡马,封皇站的长子为迪功郎,次子、三子、四子都封为舍人待诏。皇帝赏赐十顷良田为皇始的终身俸禄,三十六处渡船埠头为皇姑的脂粉资,冈山林麓为汤沐资。据说当时皇帝还赏赐了一只木鸭,把它放在锦田河里,顺水漂流,木鸭漂到哪里,哪里的土地就归邓氏了。后来,八世太婆高寿八十七岁,无疾而终,坟莹葬在东莞石井狮子岭。她的四个儿子都住在锦田,后世子孙分布到元朗、厦村、屏山、大埔头、辋井、龙跃头……反正你在新安县只要遇到姓邓的,不用问,就一定是大宋皇姑的后代!”

龙仔讲完了那遥远的故事,阿宽感叹道:“真是不得了,龙仔啊,你们人人都是皇亲国戚哩!”

“所以,他们挚爱这片热土,不肯拱手让人啊!”易君恕说。

他们一路讲古论今,轿子沿着农田之间一条小河岸边前行,河水清澈碧绿,一群鹅鸭红掌白羽,浮于清流之上,翩跹戏水,优游自得。

“这是什么河?”易君恕问道。

“锦田河,”龙仔说着,抬手指着前方,“这条河从我家门前流过,先生请看,那就是我们吉庆围了。”

“噢,”易君恕沿着河岸向前看去,果然,一座城堡般的围村已遥遥在望。

吉庆围前,邓伯雄已经在等候易君恕。不待轿子停稳,他便快步跨过吊桥,走上前去,握住易君恕的双手,朗声说:“君恕兄,我望穿双眼,终于把你盼来了!”

“伯雄!”易君恕拉着他的手,下了轿子,“贵乡锦田果然是一片锦绣田园啊!”

“我早对你说过的嘛!”邓伯雄呵呵笑道,抬起手来,指点着面前的围村,“兄长请看,这就是我邓氏祖居的吉庆围。”

易君恕刚才沿着锦田河岸一路走来,已经远远领略吉庆围的雄姿,现在来到眼前,抬头仔细观看,见这围村坐东朝西,以麻石为基,青砖为墙,高约一丈八尺,宽约三十丈,拐角处炮台耸立,炮台和围墙上开着整整齐齐的一排长方形枪孔。围墙之外,一道护城河碧水环绕,门前架有吊桥,气势雄伟,一派森严。

“好!”易君恕赞叹道,“这哪里是寻常村庄,分明是一座固若金汤的城池!”

“多谢兄长夸奖!”邓伯雄道,“我邓氏在锦日聚族而居九百多年,共有五围六村,吉庆围是其中之一,据先人所说,此围中的房屋大约建于明成化年间,围墙与护城河则是在本朝康熙年间迁海复界之后才筑成的,目的在于防御海盗。不曾想,如今果真来了西洋海盗,鬼佬有胆量,就来试一试吧!”

易君恕随着邓伯雄,迈步跨过护城河上的吊桥,来到吉庆围门前。

举目再看这大门,也非同寻常,在花岗石门框之间,镶着两扇铁门,那是以熟铁锻打而成的七十二个铁环,再以铁筋环环相扣,门外又有一道连环铁索护卫,坚固异常。如今正值新春,大门上自然贴着春联,横批写的是“春满锦田”,两旁的联语曰:

吉梦呈祥兰结子,

庆云献瑞国添才。

想必这是邓伯雄手笔’。看似寻常吉祥词语,其实却是下了功夫的:上下联以鹤顶格分别嵌以“吉”、“庆”二字,点出围村之名;上联用春秋郑文公“吉梦征兰”故事,以志生子之喜,下联化入南宋陆放翁“身为乡祭酒,孙为国添丁”名句,以寄报国之志,倒也堪称一副佳对。

此时铁门大开,邓伯雄与易君恕携手步入,门洞里站着几名仆役、家丁,见来了贵客,纷纷行礼问安。走进这座门,易君恕恍若进入一座小城一旦见里面街巷纵横,正对大门的一条笔直街道,宽约丈许、向东直达围尾创神厅,神厅屋脊上遥遥可见装有“茶壶耳”顶饰,标志着邓氏祖先的功名;大道两旁,又有两条直街,十条横巷,排列成整整齐齐的棋盘格,屋舍井然,好似袖珍的“京师五坊”。正当晌午时分,炊烟缕缕,笑语欢声,人来人往。都在为过节忙碌。

邓伯雄在前面引路,带领易君恕和阿宽走进一条小巷,左首便是邓伯雄的家。这其实是大家之中的小家,大院之中的小院,但这小院与北京的民居却又不同,并不是在围墙之中建造房屋,而是整幢建筑连成一体,分前、中、后三部:前为起居厅,外门装有一道广东式的木拉闸,通风透光,外人却又无法随意入内;中为天井,以两扇云头状木扉为二门,仅一人高,上部中空,其作用犹如屏风;天井过后又有第三道门,里面才是真正的居室。这样的房屋,占地不广,却建造得精巧实用,防卫严密,不要说是在铁门围墙之内,即便外无围墙,单门独户,也已颇具防盗功能了。

易君恕随邓伯雄来到客厅,分宾主坐了,阿宽侍立一旁。

邓伯雄道:“阿宽一路劳累,也请坐!”

阿宽客气一番,道了谢,陪坐在易君恕旁边。他大半辈子在翰园为佣,今天随易先生到此,被邓伯雄待若宾客,心里很是感动。

龙仔捧上茶来。易君恕一边呷着清茶,一边浏览这间客厅,也觉与众不同,正面墙上悬挂的不是中堂字画,而是一把宝剑。那剑鞘金丝银嵌,剑柄上系着八宝连环结,垂下三尺长的朱红丝绦,熠熠生辉。宝剑两旁,是一副楹联:

修复尽还今宇宙,

感伤犹忆旧江山。

联语的落款,上款是:“恭录大宋文丞相句赠伯雄弟”,下款是:“戊戌秋月,菁士书”。

“这宝剑和联语相配,何其慷慨悲壮!”易君恕被触动情怀,不禁说道,“请问伯雄,书写联语的这位菁士先生是什么人?”

“是我族兄芝槐,字弼才,号菁士,已故族伯郡库生诞献公的长子。”邓伯雄说,“本族自从汉敝公迁居至此,人丁衍盛,分为五大房,遍布东莞、新安各地,七世祖元亮公一系世居锦田;到了明代中叶,十五世祖洪惠公、洪贽公又从锦田分居厦村,传到菩士兄已是二十四世,与我同辈,不过年龄却要长我许多,今年已经五十有二。此人仗义疏财,文武兼备,学识渊博,补国学生,我们兄弟间最为知己。”

“那么这宝剑呢?”

“这宝剑是拙荆的陪嫁之物。”邓伯雄说着,便转身朝后面的居室喊道,“心瑜,来见见客人啊!”

听得里面轻轻步履响动,便有一位少妇,怀抱着一个粉嫩的“牙牙仔”,款款走了出来。

“君恕兄,”邓伯雄指着少妇说,“这就是拙荆文心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