补天裂

作者:霍达

翰园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两个星期之前那个月夜所发生的巨大波澜,林若翰毫无察觉,他只是注意到,近来倚阑的性情似乎有些变化,在父亲面前沉默寡言,不再像孩子似地任性,对待仆人也不像过去那样颐指气使,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尽量自己动手去做,不再为一件小事而楼上楼下地呼唤阿惠,对老管家阿宽则给予了更多的尊重和体贴。尤其是她对学习汉语刻苦用功,已经小有成绩,临帖不过两月,字写得已经看得过去,背得出几十首诗词,而且讲得一口流利的“官话”,不再像过去那样由于汉语词汇掌握得不足而常常夹杂英文了,这当然让她的“汉学家”老爸爸感到十分欣慰。使女儿发生这些变化、取得这些成绩的原因是什么?在林若翰看来,顺理成章的解释是得力于易先生的言传身教、潜移默化,一位人品和学问俱佳的学者对弟子的影响实在不可低估。明年,倚阑就要跨入十八岁,翰园的第二代主人已经渐渐长大了,林氏家族还是有希望的……

然而林若翰仍然有一件事放心不下,那就是他让阿惠送给总督的信和书,至今没有得到任何回音。他当时以为下一个主日崇拜时便可以再见到总督,却不料两个星期日过去了,总督都没有到圣约翰大教堂露面。他并没有责怪总督的意思,总督大忙了,要统治二十五万人口的香港和九龙,还要准备接管十万人口的新租借地,一定是日理万机,也许连星期日都抽不出时间到教堂来;但只要他心中有上帝,心中有基督,就是一位虔诚的教徒,这是完全可以原谅的。倒是林若翰一直担心自己不能得到总督的原谅!总督履新的宣誓仪式他缺席,总督第一次到圣约翰大教堂参加主日崇拜时又让迟孟桓搅得一团糟,总督走的时候他竟然连个招呼都没有打成,接连两次的失礼,仅凭那封信和那三本书能够弥补吗?因为没有机会和总督见面,这些也就无从得知,搅扰得他心神不定,却又无人可以诉说!

在令人寂寞的宁静之中,翰园又迎来了新的一天。

近来常常失眠的林若翰早早地就起床了,洗漱之后,他跪在地上,闭上双眼,轻轻地念诵着:“上帝啊!温柔人的决断,有主引导;虔诚人在黑暗中必蒙光照。求主施恩,在我们怀疑和游移不定的时候,使我们总是自问:主要我们做的是什么?求主赐智慧和圣灵,拯救我们脱离虚伪的选择,我们就能因主的光,得以见光;行主的道路,不致跌倒。这都是靠着我主耶稣基督。阿门!”

这是他经常念诵的一段请求引导的祷文,每当遇到不能决断的疑难,惟一可以求救的就是上帝和耶稣,圣父、圣子、圣灵三位一体的信仰,那是他智慧和力量的源泉。现在,他跪在主的面前,虔诚地呼唤着主,把祷文念了一遍又一遍,他相信此刻在天国之窗一定有一双眼睛在看着他:我的孩子,是什么使你惶惑不安?你向我要求什么?是啊,林若翰们心自问:我向主要求什么呢?主以他的光辉照亮了我的双眼,为我指明了信仰之路,在长达五十九年的人生道路上一次次为我消灾饵祸,化险为夷,主还赐给了我一个美丽而可爱的女儿,难道这些恩惠还不够多吗?我还奢求什么?我为什么惶惑不安?仅仅是担心被总督误解吗?我没有行凶作恶、违法乱纪,没有偷盗奸淫、加害他人,我怀着一颗谦卑之心,对总督由衷地尊重,这一切都有上帝作证,总督和我一样都是上帝的儿女,我又何必这样战战兢兢呢?不,不,在我的灵魂深处有一粒尘埃,纵然任何人都不可能看到,却瞒不过上帝的眼睛:我敬畏总督是因为我仰慕他的权势和地位,我害怕得罪总督是因为渴望得到他的赏识,北京之行的碰壁并没有使我泯灭急功近利之心,回到香港又重新燃起攀登“仕途”之念,我可怜巴巴地仰望着高高在上的总督,企盼能分我一杯羹,馋涎欲滴却又不可得,为此我惶惶不可终日。这些卑微的世俗观念,与基督博大雄阔的胸怀相比,与《圣经》纯净澄澈的意境相比,岂止天壤之别?啊,一粒尘埃蒙住了眼睛,我被人间的功名利禄所吸引、所污染了!林若翰突然打了一个冷战,睁开了双眼,早晨的阳光从百叶窗的缝隙中投射进来,那么清亮,那么纯净,使他感到自己的猥琐和渺小,脸不觉微微地有些发烫。他打开百叶窗,让明亮的阳光照进来,让清凉的晨风吹进来,荡涤自己污浊的心胸,眼前豁然开朗,心里畅快得多了。

他整一整衣履,走出房门,迈下楼梯,脚步也觉得轻松了许多。

他走进餐厅,倚阑和易君恕已经在等着他共进早餐。

“早安,dad!”

“早安,我的孩子!”

“早安,翰翁!”

“早安,易先生!”

像往常一样,他们互相打着招呼,在餐桌前坐下来。阿惠端上了早餐,林若翰微闭双目,默默地念诵着:“感谢我主,赐我饮食!”

早餐和平时一样,麦片粥加糖和牛奶,煎鸡蛋、黄油和烤面包片,这简单的饮食,今天却觉得特别清新可口。当一个人杜绝了非份的私欲,在上帝面前回归到纯洁的婴儿,才会真真切切地感到满足和幸福。

客厅里的“德律风”突然响起了铃声,“丁零零”一直传进餐厅。奇怪,什么人这么不懂礼貌,一大早就打“德律风”来惊扰人家的早餐?

“噢,我去接!”阿惠急忙朝客厅跑去。

“阿惠,等一等!”林若翰叫住了她,寻思道,“会不会是迟孟桓……”

话说了一半,他又迟疑地停住了。迟孟桓,那个卑鄙无耻的小人,一提起他的名字就像在麦片粥里吃出了一只死苍蝇,平静的心境顿时被破坏殆尽!如果是迟孟桓打来了“德律风”,该怎么回答他呢?尽管林若翰时时牢记着基督的教诲:不要“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不要与恶人作对”,但他此时却无论如何也做不到!他怎么可能心平气和地去接迟孟桓打来的“德律风”,面带笑容地对他说:“早安,迟先生!很高兴和你通话,你有什么事情需要我效劳吗?”不,决不!

客厅里的铃声还在急促地振响着,阿惠焦急地望着林若翰,等待他作出明确的指示。餐桌旁的易君恕和倚阑也停下了刀叉,完全没有了胃口。

“Dad,”倚阑的脸色顿时变得煞白,嘴唇在颤抖,十多天前的那场噩梦般的路遇又清晰地闪现在她的面前,“不……不要接,和那个恶棍没有什么话可讲!”

而铃声却像是故意和他们作对,仍然振响不断!

“阿惠,你去接吧,”林若翰终于下定决心,说,“如果是他,你就说我不在,小姐也不在!”

老牧师曾经无数次地在讲道中劝诫人们要诚实,不要说谎,今天却亲口命令他的仆人去传达一个十足的谎言,即使因此而受到上帝的惩罚,也在所不惜了!

“是,牧师!”阿惠答应着,匆匆朝客厅跑去。她比牧师更恨那个迟孟桓,那个砸碎她一家饭碗的魔鬼,虽然以她卑微的身分无法去抗争,但是能够借用主人的威严,在“德律风”中冷落冷落那个家伙,也觉得解恨!

餐厅里,林若翰和倚阑、易君恕都放下了刀叉,焦躁不安的目光盯着客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