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君恕和倚阑、阿宽凝神屏息,静听他这一番凿凿有据、声情并茂的讲解,不禁为之动容。
“邓先生也是有学问的人,六百年间的事都装在心里,讲得清清楚楚!”阿宽感叹道,“我们祖祖辈辈生活在宋王台旁边,要好生珍惜这份荣耀哩!”
倚阑默默地注视着那苍黑粗砺的巨石,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感觉在她血管中涌动,她有生十七年来,还是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这方天空下漫长而悲壮的历史,对于生她养她的这片土地,她所知道的实在太少了!
“南宋沦亡,自然是大不幸,而末代少帝身边有那样忠勇节烈的乱世孤臣,国虽亡而永驻民心、长留青史,倒也是大幸!”易君恕伸手抚摩着巨石,无限感慨,“如今大清国风雨飘摇,危在旦夕,却无处寻觅当代的文天祥、陆秀夫了!”他转过脸来,望着邓伯雄,说,“伯雄,现在香港的新总督已经到任,接管新安县恐怕迫在眉睫……”
“知道了,”邓伯雄神色沉郁地点点头,“人为刀俎,我为鱼肉,那一刀早晚是要砍下来的,新安十万百姓正拭目以待,如若英夷动手,那就较量一番!”
“啊?”倚阑诧异地看着他,“邓先生,香港的拓界,两国政府早就达成了协议,老百姓抵制又有什么作用啊?”
“林小姐,岂不闻‘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邓伯雄浓眉倒竖,双目炯炯,“大清朝廷怕番鬼,我新安百姓却不怕,祖宗基业,寸土不让,哪怕像南宋君臣那样,血战到底,以死殉国,也决不做洋人统治之下的贱民!”
倚阑听得骇然!很显然,邓伯雄并不知道面前的这位小姐是英格兰名门闺秀,而把她当作了自己的同胞,毫无顾忌地抒发对“英夷”、“番鬼”的仇视和愤恨,这使得倚阑的一颗心怦怦地狂跳不止!她看到,阿宽在一旁也已经神色不安,一定是在担心小姐和这位邓先生争吵起来……可是,倚阑却抑制住心中的激动,并没有发作。她自童年记事之初便从父亲口中得知,她有一位华人母亲,自然拥有一半中国血统,只不过长期以来自己不愿意正视罢了。今天,易先生教她诵读的文天祥慷慨悲壮的诗篇《过零丁洋》和这位邓先生讲述的宋王台史迹,使她对这片土地和华夏先民产生了亲近之感,那么,在华人和“英夷”不可避免的冲突之中,她的双脚应该站在哪一方呢?
“伯雄,我知道你早有此心,”易君恕不无忧虑地望着邓伯雄说,“可是,如今的局势已经和签约之前大不相同了……”
“李鸿章签订的一纸卖国条约,不必理睬它!”邓伯雄冷笑道,伸出他那双粗壮的大手,一握住易君恕的手,说,“君恕兄,早在谈判之初,你为此奔走呼号,新安百姓感谢你!现在,兄长从天而降,这是苍天助我,你和新安有缘啊!请兄长随我到台下,我有大事相商……”
“伯雄啊……”易君恕被他的一片激情深深地感染,“你我兄弟早就有约,夏天在北京临别时,你对我说,新安是个好地方,约我来亲眼看一看!如今我既已到此,又岂能辜负你的一片盛情?不过,还请稍宽时日,待我与翰翁讲明此情,改日一定到府上拜望!”
“好!”邓伯雄紧紧地握着他的手,“一言为定!”
晚霞烧红了海空。西边天际,残阳如血,宋王台上,暮色苍茫。
港岛半山翰园的草坪上,林若翰焦躁不安地缓缓踱步,望着总督府的方向出神。眼看着夕阳一寸一寸地下沉,天就要黑了,门前的山径上还是不见阿惠的身影,倚阑和易先生也没有回来,林若翰有些着急了。他并不担心倚阑和易先生,他们从九龙回港,路程较远,中间还要乘坐渡轮,难免耽搁,何况还有阿宽陪着,不至于出现什么问题,他担心的是阿惠:那十个港币的“贴士”能不能使门卫动心?那封信和三本书有没有顺利地递交给总督?总督看到以后会是什么反应?这一切都是难以预料的!林若翰从楼前走到大门,又从大门走到楼前,如此反复走了不知多少个来回,越想心里越不踏实,到底会出现什么情况呢?……
正当他再一次从大门返身走回小楼,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呼唤:“牧师!”
他猛地转过身去,啊?是阿惠回来了!
“阿惠!”林若翰快步朝阿惠迎上去,迫不及待地问,“你怎么到现在才回来?那封信……”
“信和书都交给卫兵了,”阿惠气喘吁吁地说,“他们收了‘贴士’,很高兴呢,叫我等在那里,说总督可能有回信……”
“噢?”林若翰不禁两眼放光,“你拿来了总督的回信?快给我看!”
“没有,牧师,”阿惠说,“我一直等到里面的人都下班了,也没有信送出来……”
“那就算了,”林若翰怅然若失,喃喃地说,像是安慰阿惠,实则安慰自己,“没有关系,总督很忙,不一定当天就回信,也许……”
正在这时,客厅里响起了清脆的铃声……
“德律风!”阿惠说着,快步向客厅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