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这就是圣山!”阿宽说。
“嗯?”易君恕下了轿子,抬眼望去,这“圣山”看来太平常了,只不过一座小小的荒丘而已,没有亭台楼阁,茂林嘉树,但见野草塞道,乱石横陈,一片破败,满目凄凉。
“圣山怎么是这个样子啊?”倚阑很是失望,“一点也没有神圣感!”
“小姐,”易君恕凝望着那座荒丘,喃喃地说,“当年,元军的铁蹄踏遍神州,大宋王朝只余留这一角残山剩水,也是这副凄凉破败景象!而南宋君臣在山穷水尽之际,仍然誓不降元,矢志抗敌,被后人尊为神圣的正是这一股浩然正气啊!”
“嗯……”倚阑点了点头,不禁对这座荒丘肃然起敬,走下轿来,准备和易先生一起攀登。
“易先生,小姐,”阿宽指点着山顶说,“请看,那里就是宋王台!”
他们举目仰望,缓缓的山坡伸向坟莹似的山顶,最高处巍巍雄踞着一块庞然巨石。
林若翰一个人默默地吃过午餐,便立即到书房里,给卜力总督写信。
这封信很难写。要写得礼貌得体,决不可再出现什么礼仪上的纰漏。要写得情感真挚,如果充满了“外交辞令”,倒显得虚伪,会招致总督的反感。要写得文辞典雅,体现自己的学者风范,才不至于被当作一封普通的“公民来信”而不予重视。还要写得简洁凝练,总督日理万机,没有时间看长篇累续的私人信件,如果写得啰哩啰嗦,可能不等看完就被扔进字纸篓里去了,那就前功尽弃,还不如不写。但要达到这几项标准,却又决非易事。开了一个头,看看不行,被否定了,重新写起。写了一半,再次被扯掉。要么严肃得过了头,像哪位外国驻港总领事发来的“照会”,这当然不行,一名老百姓没有资格跟总督来这一套;要么谦早得过了分,像信徒跪在上帝面前的祈祷词,这更不行,总督毕竟是人而不是神,在神的面前自己和总督是平等的,何必这样低三下四?一封信扯了又写,写了又扯,如此反复数遍,面前仍然是一张白纸。
林若翰突然觉得自己很可怜!二十多年前,他几乎是以受宠若惊的心情去觐见直隶总督李鸿章,得到的却是一番漫不经心的嘲讽;今年夏天,他毛遂自荐上书光绪皇帝,替岌岌可危的大清国指出一条出路,翘首以望等待了许久,竟没有等到一字批复,直到政变发生,希望彻底破灭;政变之后,他心急如焚地去觐见驻华公使窦纳乐,为大英帝国谋划远东政策,受到的却是不冷不热的应酬,窦纳乐并不需要他这位高参。人的尊严一次次遭受打击,中国官僚、英国官僚都没有给他任何面子,如今又要委屈自己去巴结一位刚刚上任的总督吗?如果说,他曾经在政治上有所“抱负”,那么政治已经让他尝够了苦头,自己年将六十,既没有得到中国朝廷的顶戴花翎,也没有得到英国王室的勋章爵位,甚至连香港的太平绅士都不是,还不如迟孟桓的老爹,那个疍户出身的华商!
一想到迟孟桓那双贪婪的眼睛,老牧师的心脏就一阵绞痛。香港开埠以来,华、洋界限壁垒分明,等级森严,但是,十九世纪七十年代中期的经济萧条却给华商提供了一个异军突起之机,他们善于理财,熟悉中国内地商情,又与海外华侨声气相通,充分利用香港的自由港这一优越条件,与中国大陆和海外开展贸易,甚至以低于欧洲竞争者的价格将大批中国货物投放英国市场,又以低于洋商的价格向香港居民提供英国商品。打破了洋商独霸香港的一统天下。而今,香港最大的地产主是华人,香港外国银行发行的通货极大部分掌握在华人手中,香港政府税收的百分之九十来自华人,少数华商巨头迅速崛起,成为左右香港经济命脉的不可忽视的势力。在取得经济上的优越地位之后,他们又觊觎政治权利,中环欧人居住区的界限被突破,港府的《华人归化英籍条例》使一些华人也可以堂而皇之地当起了英国人,少数华人领袖相继出任立法局非官守议员、太平绅士,已经使欧人社会深感不安。往日,林若翰对这些并没有给予特别注意,如今,当太平绅士迟天任之子向他发起了猛烈进攻,他才突然感到自己竟然难以招架了!迟孟桓有恃无恐。凭借的是什么?一是雄厚的财力,二是政治资本,而这两样都是他林若翰所不具备的,老牧师纵使想在坎坷的“仕途”上激流勇退,老守翰园这一“私人城堡”,怕也守不住了,他必须为自己的余生,为爱女倚阑的前途殚精竭虑,谋求一条生路……
给总督的这封信还是要写。总督是女王陛下在香港的惟一代表,统治二十五万居民的独裁者,他不依附于总督,还能依附于谁呢?
林若翰极力使自己浮躁的心情安静下来,俯下身去,从字纸篓里把那些作废了的信槁再捡起来,揉皱的理平了,撕破的再拼起来,从中寻找尚可利用的字句。可惜没有,那些废槁没有什么利用价值,只配扔掉,必须另起炉灶,继续苦思冥想每一句话应该怎样措辞。
突然之间,灵感袭来了,一个全新的构思涌上心头:一切对总督的赞颂之辞和自己的效忠表白都是多余的,这封信只需要对新总督的就任表示祝贺就可以了,然后附上自己的著作,作为赠送总督的礼物,也是最含蓄、最得体的自我介绍,哪怕总督只是随手翻一翻那些煌煌巨著,就会对他这位资深的牧师学者留下一个深刻而良好的印象,那么在下次主日崇拜时再见面就有了交谈的内容……
这个主意实在是太好了。他马上付诸实施,只用几分钟就写完了这封信,反复推敲了几遍,没有发现任何纰漏。便郑重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装进信封,在信封上写上:“敬呈亨利·亚瑟·卜力总督阁下”。
然后便是准备赠给总督的书。林若翰几十年来出过不少书,被谭嗣同称为“著作等身”,如果把那些书全部拿出来,可以装满一辆人力车。他当然不会那样做,只需挑选其中的几本代表作,象征性地献给总督就可以了。他站起身来,在书架前检阅着自己的作品,经过慎重的筛选,确定了其中的三本:英文版《一个英国人眼中的中华帝国》和《香港——我的第二故乡》,这两本书记述了他在香港和中国内地的丰富阅历,相信对刚刚踏上这块土地的总督具有参考价值;还有汉文版《甲午战纪》,不但对亚洲最重要的两个国家中国和日本作了深入细致的考察、分析,而且是直接用汉文写成的,体现了作者的“汉学”造诣,总督要统治华人占百分之九十八以上的这块土地,必然会特别重视这方面的人才。当然,汉文版的书,总督看不懂,但正因为看不懂,才更增加了一层神秘感。林若翰这样想着,又觉得这似乎有些向总督自荐的意思了,是不是欠妥?但反过来想想,他在信里毕竟没有明说“三千之中有毛遂,使白脱颖而出”之类的话,送几本书有什么不可以?如果总督慧眼识英才,岂不更好吗?主意已定,他在三本书的扉页上都签上名字,然后用礼品纸包扎在一起,就一切都准备停当了。
“阿宽,你来一下!”他朝书房门外喊着。
一阵细碎的脚步声,阿惠跑上楼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