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出了码头,匆匆上了干诺道,往闹市区走去。他们从乡下进城来,是有事情要办的。
“哎呀,不好!”邓伯雄又突然失声叫道,停住了脚步。
“少爷,”龙仔吃了一惊,“什么事?”
“一件大事!”邓伯雄说,“我听人说,在新安县城里张贴着悬赏缉拿‘康党’的告示,上面有易君恕的名字,天下人重名重姓在所难免,倒也不一定是他。不过,我这位兄长是个热血汉子,我在北京就和他一起听过康先生的演讲,说不定……说不定出事之后,他从北京逃到这里来了,龙仔呀,刚才那个人是他,肯定是他,我不会认错的!”
“刚才要是叫住他就好了,”龙仔说,“谁叫我们错过了呢?他现在恐怕已经上船了!”
“我们不进香港了,回去!”邓伯雄断然说,“到船上去找他!”
两人原路返回,匆匆赶到天星码头,渡轮已经鸣响汽笛,缓缓离岸。
邓伯雄望洋兴叹:“君恕兄,我们怎么就无缘一见啊!”
跟着他跑得气喘吁吁的龙仔问:“少爷,这怎么办?”
“等下一班渡轮,过海去找他,”邓伯雄说,“一定要追上他!”
易君恕和倚阑、阿宽一行三人,乘渡轮过了海峡,在尖沙嘴登岸。回头望,虽然与港岛只有盈盈一水之隔,脚下却已经是九龙半岛,神州大陆东南海隅的一个小小的岬角。易君恕自从在天津上船,两个多月来还是第一次渡海踏上大陆的土地,心中激动不已。
午后的斜阳照射着九龙半岛,巍峨的狮子山莽莽苍苍,紫烟蒸腾。周围群山苍翠,原野葱绿,点缀着三三两两的农家村舍。倚阑在港岛生活了十七年,也是第一次过海来到九龙半岛,看到这郊野风光,觉得十分新鲜:“宽叔,九龙的山,我只认得这座狮子山,听说宋王台的那座山叫Sacred
Hill——圣山,它在哪里啊?”
“噢,宋王台名气很大,那座圣山倒并不高,在这里看不到,”阿宽说,“还有一段路哩!”
阿宽在码头轿站叫了两顶“路轿”,请易先生和小姐坐了,他像识途老马,带领他们,沿着山间土路,往东北方向走去。
过了红磡、土瓜湾,到了马头围一带,便看见前方一座金字塔式的山峰,灰白色的城墙从峰顶迤逦而下,形成一个巨大的“人”字,一撇一捺垂向两面山坡,连接着地面上的一座小城。
“宽叔,这就是圣山了吧?”倚阑又急着问。
“不,小姐,圣山比它还要小得多,”阿宽指点着说,“前面的这座山叫白鹤山,从山顶围下来的那两道城墙,就是九龙寨城的城墙。你看,那是寨城的南门,从龙津桥出来,正对着九龙湾。”
“哦,这就是九龙寨城!”易君恕脱口说道。他虽然是第一次见到这座寨城,却闻名已久了。
早在道光十九年八月,英国驻华商务监督查尔斯·义律率领三艘英国快船赴九龙山强购食物,受到大清水师的拦阻,义律下令英船开火,大清水师奋勇还击,岸上的九龙炮台也发炮猛轰,把英军打得落花流水,狼狈而逃,义律险些丧命。九龙湾海战是英国第一次对华诉诸武力,成为鸦片战争的开端。香港被迫割让给英国之后,朝廷为加强九龙的防卫,正式设立了九龙司,并且兴建了这座寨城。咸丰十年,朝廷把九龙司割让给了英国,但九龙寨城却幸而被划在界外,得以保留至今。今年夏天,李鸿章与窦纳乐签订《展拓香港界址专条》,又把香港的界址向北大大推进,但即便如此,这座寨城也仍然没有划归香港,《专条》中明文规定,“九龙城内驻扎之中国官员,仍可在城内各司其事”。在今后的九十九年之中,九龙寨城就是在香港境内仅有的一点中国主权了。
远望着白鹤山上的“人”字形城墙,易君恕不禁想起北京的八达岭,感到非常亲切。几干年来,历代中国人不断地在边塞筑城,都是为了抵御外来侵略,白鹤山虽然比八达岭小得多,九龙寨城更无法和万里长城相比,用途却是一样的,小小的寨城依山西海,也颇具气势。九龙半岛是中国大陆的东南尽头,九龙寨城是此处边关第一座城池,虽然和北京相距数千里,山山水水却是连在一起的。现在,他只要沿着九龙湾向前走去,踏上龙津桥,就可以直入城门。那里不属于香港,不在英国的管辖内,仍然飘扬着大清国的龙旗,迈进城门就回到梦魂萦绕的祖国了……
“先生,这寨城不大,里面的古迹倒也不少,”阿宽说,“有道光年间兴建的‘龙津义学’,还有咸丰年间翰墨将军张玉堂写的拳书大字,在本地很有名气……”
“噢?”易君恕被引起了兴趣,“我们进去看看!”
“哦,”阿宽猛然一个激灵,后悔自己说多了,“不行,先生……”
“为什么?”倚阑奇怪地问,“那里不许参观?你不是去过的吗?”
“是……是这样,”阿宽为难地说,“我和你都可以去,只是易先生不大方便,因为那里还是大清国的地盘,我怕的是……”话说了一半,又迟疑地咽住了,神色不安地望着易君恕。
易君恕心里一阵刺痛,明白了:九龙寨城里驻扎着大清国的军队和官员,他这名逃犯是决不能涉足的!那座城门犹如国门,远远地望去,是那么亲切,那么让他依恋,可是,国门之内又铺设着悬赏捉拿他的天罗地网,令他望而生畏,纵使梦魂萦绕也不敢亲近!
易君恕黯然神伤,不忍再看,转过脸去。
难得的一次访古寻迹的郊游,勃勃兴致因此而蒙上了阴影,倚阑小姐这才真切地感到了易先生的危难处境。
“这个地方,我们不去就是了!”倚阑不禁愤愤然。她转过脸来,望着易君恕,柔声说,“先生,你不要难过,我dad不是说了嘛:你在香港是绝对自由的,翰园就是你的家,我们有责任保护你!”
“倚阑小姐……”易君恕神色悒郁地看了她一眼,心中无限感慨:自己已经沦落到这等地步,栖身于英占香港以求苟安的“自由”,七尺男儿反倒要受一位柔弱女子的“保护”!
在他们身边,阿宽凄然地一声叹息。
“先生,我们往这边走吧,”阿宽佝偻着肩背,眺望着九龙湾的西岸,抬手指点着说,“从这里过去,离宋王台已经不远了。”
轿子随着阿宽向前走去。穿过一段田间小路,平畴之中凸起一座坡度平缓的山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