补天裂

作者:霍达

“什么?”易君恕顿时脸涨得通红,想起了那天迟孟桓在他背后说的话:“噢,家庭教师啊?”如今阿宽送来了“工钱”,果然让他说中了,便觉得受了侮辱,“难道我成了这里的佣工吗?”

“先生可别这么说,”阿宽解释道,“牧师对先生并没有丝毫的恶意,在香港,请人做事,就要付钱,天经地义,牧师本人为教会工作,也是按月领取薪水。先生辛辛苦苦地讲课,牧师如果不付报酬,他心里不安,可是,他又知道我们中国人讲义气、顾情面,怕先生不收,所以派我送来,先生还是收下为好。”

易君恕这才知道误解了翰翁,心中又顿生歉意。暗想,如果执意退回这钱,反倒伤了情面,既然如此,只好入乡随俗,暂且收下。只是这样一来,为倚阑小姐授课的责任也就更觉沉重了,务必兢兢业业,收到实效,否则便辜负了翰翁一片苦心。

阿宽完成了使命,这才放下心来。

“阿宽,”易君恕说,“我还要问你一件事,倚阑小姐要辞退阿惠……她跟翰翁说了没有?”

“没有,”阿宽说,“牧师这场大病,多亏了阿惠伺候,人心都是肉长的,她还忍心辞了阿惠?再说,为了迟孟桓那个恶少,伤了自己的人,也不值啊!这回月底‘出粮’,阿惠的工钱照发,那件事就不提了。”

“噢!”易君恕吁了口气,这桩不大不小的心事也就了结了。

阿宽正要告辞,看见写字台上放着一页八行信笺,已经写满了字。阿宽虽然识不得几个字,对读书人却是十分敬重,便说:“先生这是为讲课写的?”

“是啊,”易君恕随口说,“明天给小姐讲这首《过零丁洋》……”

“好哇,”阿宽不禁肃然起敬,“这是大宋文丞相的诗!”

“嗯?这……你也知道?”易君恕一愣,这个苦力出身的阿宽,竟然知道大宋丞相文天祥和他的《过零丁洋》,倒是京城来的举人没有想到的。

“先生,”阿宽谦卑地笑笑,说,“我阿宽没读过书,只是听人家讲古,知道文丞相的大名。在香港的华人里面,大宋文丞相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这首《过零丁洋》,就是在我们家门口作的嘛,我年轻的时候,装货、送船,零丁洋不知道过了多少次!”

“什么?”易君恕吃了一惊,他自幼把这首诗倒背如流,却只是纸上谈兵,并不知道这零丁洋的具体方位,而今在阿宽说来却如叙家常,使他仿佛见了大宋遗老,“你快告诉我,零丁洋在哪里啊?”

“先生,你请看,”阿宽走到窗前,朝西北方向指着说,“假如我们坐一条小船,从维多利亚港出去,过了右边的昂船洲、青衣岛,前面的那座比香港还大的岛是大屿山,它旁边的小岛是灯笼洲,大屿山和灯笼洲中间的那道窄窄的海峡,是大名鼎鼎的汲水门,船从香港去广州、出外洋的必经之途,出了汲水门,前面就是零丁洋了!”

易君恕站在窗前,随着他的指点,举目看去:港岛上空,夜气弥天,月色朦胧;维多利亚港灯光万盏,像是繁星点点的银河,迤逦向西北伸展,灯光渐渐稀落,大大小小的岛屿像怪兽浮出海面,莽莽苍苍的大屿山如巨鲸卧波;大屿山外,一片汪洋浑然连着天际,闪烁着两点三点渔火……

啊,那就是千载不朽的零丁洋!六百多年前,元军攻陷南宋京城临安,席卷江南,张世杰、陆秀夫、文天祥辅佐死里逃生的两位皇子赵囗、赵囗,转战闽、粤,矢志抗元复国,不幸,文天祥因叛将出卖,为元军所俘,被押解前往广东厓山。那里有沦落海隅地角的南宋流亡政权,有文天祥誓死效忠的少帝,有和他同仇敌汽的将士,而此番前去,却不能和他们相见,他所乘坐的元军战船正是要“征剿”自己的军队!船过零丁洋,文天祥一腔悲愤喷涌而出,化作惊天地、泣鬼神的英雄诗篇:

辛苦遭逢起一经,干戈落落四周星。

山河破碎风抛絮,身世飘摇而打萍;

皇恐滩头说皇恐,零丁洋里叹零丁。

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厓山之役是宋、元最后一战,大宋从此灭亡了。文天祥没有能挽救他的国家,可是他的诗篇却比获胜的元朝还要长久,一直流传到今天!”易君恕遥望零丁洋,激动不已,“在厓山兵败、国家危亡之际,陆秀夫郑重地穿起朝服,背着年仅九岁的少帝赵囗,蹈海而死,也是名垂千古的壮举!阿宽,这些想必也是你所熟知的吧?”

“是啊,本地故老相传,有许多宋朝的故事,”阿宽说,“宋王台就是宋朝小皇帝住过的地方……”

“宋王台?”易君恕眼睛一亮,“在什么地方?”

“在九龙,”阿宽指着夜幕下的维多利亚港的北岸,说,“当时,宋朝的人马往这边撤退,元军在后边紧紧追赶,眼看小皇帝就要被敌军捉住,好危险!忽然,他面前的一块巨石‘哗啦!’裂开了,小皇帝急忙躲了进去,等元军走远了,才从裂缝里走出来,躲过了一场大难。他们君臣就在这裹住了下来。”阿宽说起从别人“讲古”听来的故事,绘声绘色,好像他亲眼见过似的,“有一天,小皇帝又登上那块巨石,朝远处望去,看着周围群山环抱,很有气势,飞鹅山、东山、大老山、慈云山、鸡胸山、狮子山、烟墩山、鹰巢山,数了数,一共八座山峰,云遮雾绕,有龙蛇气象,就说:‘这八座山,每山一龙!’他身边的一位大臣——大概就是陆秀夫,连忙说:‘陛下贵为天子,也是一龙!’小皇帝听他说得有理,就把这个地方赐名‘九龙’了。”

“嗯……”易君恕听得似信非信,这种民间传说往往穿凿附会,添枝加叶,也不足怪,“你说的那个小皇帝,是景炎帝赵囗呢,还是祥兴帝赵囗?”

“这……我就说不清楚了,”阿宽毕竟受他的知识所限,语焉不详,“不过,宋朝小皇帝是没有错的,那块大石头上还刻着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