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自己?”林若翰突然一愣,“你自己怎么了?你在说什么?”
“Dad,我已经痛苦很久了!”倚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睫毛抖动着,眼睛里闪耀着泪光,“在学校里,同学们总爱问我为什么长得像个华人;走在街上,华人躲着我,小声骂我‘鬼婆’,白人却说我是‘Chinese’,我又不能向他们解释自己是个混血儿,在他们看来,混血儿就是‘杂种’,那是最难听、最狠毒的骂人的话,可是我已经听了十几年了!无论英国人,还是华人,都不认为我是他们的同胞,我自己也不愿意挤到他们当中遭受白眼,我把自己封闭起来,无数次地对着镜子流泪:dad,mum,你们为什么给我生下这样一副华人的面孔?”
“啊,倚阑!”林若翰惊得心脏颤抖起来,女儿竟然触动了他最忌讳的话题!他抖抖索索地抓住倚阑的手,“孩子,我……我不知道你十几年来一直这么痛苦,其实,你何必折磨自己啊?你的周围不是有很多朋友吗?比如皮特,你和他来往似乎很密切,他总不至于也歧视你吧?”
“唉,皮特……”倚阑叹息道,“正是皮特首先提醒了我:你为什么是黑头发、黑眼睛?”
“黑头发、黑眼睛有什么不好?”林若翰不以为然地摇摇头,“你的父亲是英国人,母亲是中国人,这有什么不好?全世界所有的人类都是耶和华的儿女,在上帝的面前一律平等,根本没有种族之分!中国是个非常富于智慧的民族,他们有那么悠久的文化,你正在学习的汉文、汉语,多么奇妙啊,那难道不是上帝最杰出的创造吗?如果你因为有一副中国人的面孔而痛苦,那就是侮辱了你的母亲!你愿意吗?”
“不,dad,”倚阑扑在父亲的怀里,眼泪簌簌坠落下来,“我爱dad,也爱mum,真可惜,她去世太早了,我连她的样子都不记得了!”
“你的母亲,她很美,很聪明,可惜,刚刚生下你,她就被瘟疫夺去了生命!”林若翰说,深情地注视着女儿,“你很像你的母亲,也像她那样聪明、美丽!不要自卑,孩子,你会生活得很幸福,会有一个光明的前途!你长大了,自然要恋爱,要结婚,那是人生的必经之途,至于你所选择的是英国人,还是华人,这并不重要,最重要的是,他应该是一个胸怀磊落的人,富于同情心的人,真心爱你的人,敢于承担起男子汉的责任的人,那样,我也就放心了!”
为了安慰女儿,林若翰用最美好的词汇去歌颂她的生身母亲,歌颂那个黑头发、黑眼睛的民族,和今年夏天在莽苍苍斋里他那一番专揭中国人伤疤的宏论大相径庭了。上天赐给了人类奇妙的语言,也赐给了人类丰富的想象力。老父亲的一番宽慰,消解了女儿长久以来深埋在心底的自卑,既然洋人和华人在上帝面前无所谓尊卑高下,倚阑小姐的心猿意马也就摆脱了枷锁的羁绊,按照自己的想象驰骋了……
“这么说……”倚阑擦了擦眼泪,问父亲,“你也并不反对迟先生……”
“不,”林若翰吃惊地看着女儿,“你是怎么回事?倚阑,我对着你的左耳说的话,你却用右耳在听!我已经老了,在我离开这个世界之前,要把你托付给一个值得我信任的人,配得上你的人,而迟孟桓不堪我的信任和托付,我决不赞成!”
老牧师回答得斩钉截铁。
“为什么?你刚才还在为华人辩护……”
“但我从来也没有说过我喜欢迟孟桓这个人,更没有说过他可以成为我的女婿!且不去论说他的人品和家世,只凭他结过婚这一条,就没有资格娶我的女儿!”
“啊?”倚阑吃了一惊,“他结过婚?”
“而且结过不止一次,他的家里有妻子,还有小妾!”
“这……我不知道,根本不知道!”
“你应该知道!他和那些华人富商一样,每人都有不止一个正式的和非正式的配偶。基督对我们说:神创造了男人和女人,让夫妻结为一体。男子当各有自己的妻子,女子当各有自己的丈夫。丈夫当用合宜之分待妻子,妻子待丈夫也要如此。可是在华人当中,一夫多妻却被认为是合法的,连港府都予以默认。穷人娶不到妻子,而富人则有许多妻子,这种陈规陋习,令人不能容忍,这简直是犯罪!试想,如果迟孟桓的阴谋得逞,你将处于什么地位?决不会是他的正式妻子,只能做他的小妾,而在华人的家庭里,小妾就是玩物和奴仆!倚阑,我的女儿,难道你会甘心去做这样的人吗?难道我,你的父亲,会容许吗?不,决不!”
林若翰由激动而愤慨,手掌握成了拳头,重重地打在藤椅的扶手上,这在一向宽厚仁慈的老牧师是少见的!
“Dad!你何必发这么大的火?我听你的,不再和他来往就是了!”倚阑神情沮丧地垂下头,“可是,我怎么对他说呢?他会打‘德律风’给我的,也许过几天又找上门来……”
“由我来答复他!”林若翰毫不犹豫地说,“按照我们英格兰的传统,求婚的男方必须事先征得女方家长的同意,这也是中国的传统,所谓‘父母之命,媒灼之言’,是决不能违背的。如果迟孟桓有这个胆量,就来找我吧,我有责任保护自己的女儿,有足够的理由拒绝他!”
“随便你对他说什么吧,那块地皮我反正不要了!”倚阑从藤椅上站起身来,怏怏地绕过屏风,颓然扑在床上,长长地叹了口气。
“孩子,你这句话说得好像不大情愿?”林若翰靠在藤椅上,隔着屏风对倚阑说。
“Dad,你还要我怎么样啊?”屏风后面,倚阑抬起头来,两眼含着泪花。屏风挡住了视线,父亲看不到她,她也看不到坐在藤椅上的父亲,满腔的委屈便朝着那道屏风发泄,“我已经说过了:不要了,不要了!哪怕那块地皮全是用金子铺成的,我也不要了!这还不行吗?我不再羡慕别人的财产,不再幻想发展的机会,安安分分地和你一起留在这座仅有的老房子里,仍然像过去一样生活,家里只有两个仆人,出门坐两人抬的轿子!在周围的白人当中我们算穷人,和那些华人富商相比我们也算穷人,而在香港,贫穷就是耻辱,就是罪恶!唉,这有什么办法?随便别人怎么看吧,我也不在乎了……”
屏风的前面,林若翰倏地站起来!
“倚阑!你……你是在埋怨这个家庭贫穷,嫌弃你的老爸爸无能?”林若翰突然感到一阵钻心的刺痛,颤抖着抬起那筋骨凸出、皮肤松弛的手,抚住自己的胸膛,“噢,上帝啊……”
“Dad,你怎么了?”倚阑听到那异样的声音,慌忙跑了过来,啊,她吓坏了!老牧师紧闭着双眼,苍白的脸上冒出一层汗珠,一手抚着胸膛,一手强撑着身后的藤椅,摇摇晃晃就要跌倒!
倚阑赶快扶住他,惊慌失措地大叫:“不好了,快来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