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易君恕直愣愣地望着这个不可思议的人,“他们抓住您,是要砍头的!既然康先生、梁先生都走了,您为什么不走?现在要走,还来得及!”
“不有行者无以图将来,不有死者无以酬圣主。”谭嗣同平静地说,“该走的走了,该留的留下,我和康、梁,分头去做自己该做的事吧!”
“您也应该活下去,活着才可以酬圣主,图将来,为什么一定要去死啊?”
“我早就对你说过,在中国要变法,难于上青天,这件事本来就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现在变法已经失败,我何惧一死?世界各国变法,无不从流血而成,中国至今还没有人为变法而流血,如果要有,那就请从我谭嗣同开始!我愿把四万万同胞的苦难都背在自己身上,用我的死换来中国的新生!”
谭嗣同的神色是那样坦然,语气是那样从容,仿佛他面临的不是血肉横飞的惨死,而是霞光万道之中的凤凰涅槃;不是暗无天日的沉沉地狱,而是托起灿烂旭日的海阔天空。
“复生兄!我佩服您为国捐躯的勇气,可是现在并没有到非死不可的时候,您总不能自己去送死啊!”易君恕两手在剧烈地颤抖,抓着谭嗣同的腕子,“您今年才三十三岁,家里还有年迈的父亲,年轻的妻子……”
“对于老父弱妻,我自有交代,不让他们因为我而受连累,这样,我就死得无牵无挂了。梁任公和翰翁临走之前都来劝过我,我这个人决定了的事,是不会更改的,你也不必再劝我了!”谭嗣同抽出手来,抚着易君恕的肩膀,“君恕,你倒是应该出去躲一躲,不要为我而受了连累!”
“我?我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老百姓,他们抓我干什么?”
“康广仁也是一介布衣,并没能幸免!这几个月来,你和我来往密切,官府耳目众多,难免会注意到你,为防万一,你还是小心为好。我这里已经很不安全,你以后不必再来了,今天,就算是告别吧!”
“复生兄……”两行热泪从易君恕的眼眶中涌流出来,他知道,任何言语也难以打动这个铁石心肠的人了。
谭嗣同凝望着易君恕,缓缓地伸过手来,握住他的手,默默无语。
易君恕握着这位视死如归的维新志士之手,头顶“嗡嗡”作响,全身热血涌流。
他不记得自己是怎样离开了莽苍苍斋,不记得是怎样走出了北半截胡同,只觉得头脑空空,两眼茫然,像一个无依的游魂,不知道该往何处去。
他当然更没有料到,就在他离去不久,浏阳会馆就被九门提督率领的官兵包围了。
此刻,他正下意识地往自己的家走去,远远地已经看见民房后面报国寺那高大却残破不堪的庙堂。
迎面疯也似地跑过来一个人,把这个恍恍惚惚的游魂撞醒了!
“大……大少爷,大少爷!”栓子气喘吁吁地奔过来,一把抱住了他。
“栓子?”易君恕突然记起了家里还有事,“冯家五奶奶来了吗?安如她……”
“大少爷!”栓子面无人色,竟然所答非所问,“官兵……官兵到家里去抓您了!您快跑,快跑!”
“啊?!”易君恕惊叫一声,“跑?往哪儿跑?”
“赶快出城,越远越好!”
“可是,家里老太太怎么办?还有安如……”
“您什么都别管了,家里有我呢,快走!”
栓子不由分说,拉着他往前飞跑……
跑过菜市口,跑到骡马市,路南就是“车口儿”,栓子拉着易君恕,纵身跳上一辆骡车!
车把式被这两个像要跟他拚命的人吓了一跳:“哎……怎么个意思?”
栓子大喝一声:“掌柜的,快,送我们一趟,永定门外马家铺!”
骡车飞奔……
马家铺火车站,月台上,开往天津的火车升火待发。
栓子在票房买好了车票,递给大少爷,搀着他,随着拥挤的人群,走向检票口。上车的人一个挨着一个,把手里的车票递上去,由穿着铁路制服的“路差”验过,一一放行。可是,奇怪,那旁边还站着一排穿着号衣的官兵,眼睛紧盯着每一个人,发现形迹可疑的就随时拦住,仔细盘查,易君恕和栓子眼睁睁地看着前面有一个人被官兵架着胳膊带走了。
这是怎么回事?易君恕暗暗吃了一惊,莫非……
他不知道等待自己的命运是什么,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如果那些官兵是在盘查“康党”,他也就在劫难逃。回首平生,易君恕一介书生,空怀报国之志,一却报国无门,一事无成,落得个仓皇出逃。谭嗣同说,“不有死者无以酬圣主”,如果易君恕面前的这一关不能通过,那就是他本不该逃,应该和复生兄一样,从容地走向自己的归宿。为国而死,死不足惜,只可惜身后还留下病弱的老母和孤苦无依的妻子;刚才在飞驶的骡车上栓子又告诉他,少奶奶添了个小姐,唉,生不逢时的可怜的女儿……
他已经走到了面前的关口。“路差”验了他的票,正要放行,旁边的官兵却一把拦住了他:“等等!你——姓什么?叫什么?”
易君恕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看着对方。他知道,自己的姓名一定入了官府的另册,只要他自报家门,立即就会锒铛入狱。那一排官兵呼啦啦都朝他围过来,尖厉的目光像猛兽发现了猎物。
完了,这回真地完了。此地既然重兵把守,戒备森严,他插翅难飞,只有束手就擒了!
站在他身后的栓子,心跳到了嗓子眼儿,懊悔自己倒把大少爷送到火坑里了!
“怎么回事?为什么不许这位先生通行?”突然,旁边响起一个威严的声音。
易君恕猛然抬起头,一位西服革履、高鼻蓝眼的老者正从月台方向在朝这里走过来。那人虽然换了装束,他也一眼就认了出来:林若翰!
“我的朋友,你怎么到现在才来?我等了你很久了!”林若翰说着,向他伸过手来。
易君恕一愣!一个多月前,他和林若翰在莽苍苍斋不欢而散,此后再也没有见面,根本不可能有什么约会,为什么林若翰却在这里“等”他?刹那间,他突然明白了:今天的重逢完全是不期而遇,林若翰发现了他正处于危险之中,便急中生智,用这种办法出面来救他了!啊,易君恕万万没有想到,这位“鬼子大人”竟然不计前嫌,在他濒临绝境之时伸出救援之手!他激动地走上前去,握住那双皮肤松软的老人的手:“翰翁!……”
正在盘查的官兵愣住了。他们并不认得林若翰,弄不清楚这位高鼻蓝眼、西服革履、气宇轩昂的老者到底是哪国人、什么官职,正因为如此,他们才更不敢得罪。这年头儿,大清国的老百姓怕当兵的,当兵的怕当官儿的,当官儿的无论大小则都怕洋人!
“这是我的朋友!”林若翰拉着易君恕的手,威严地对他们说,“你们连我的朋友也不信任吗?要不要检查我的护照?”
他抬起手,慢慢地伸进西服上衣的口袋,那双蓝色的眼睛仍然逼视着面前的官兵。
“哦,不必,不必!”为首的官兵立即低头哈腰,“洋大人,误会了,您请!这位先生也请!”
林若翰连睬也不再睬他,和易君恕一起朝月台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