罢免礼部六堂官的惊人之举,震动了全国,士民争相上书,言路大开。都察院和各部衙门每天各有数十摺进呈,某些奏摺长达数十页。言路壅塞得太久了,民怨积压得太多了,士绅百姓有万语千言,要向皇帝诉说!中国历朝历代,对奏章的格式限制最严,若不慎有一笔之误,便获“欺君之罪”,而今那些下僚寒士,哪里懂得这些规矩?只顾随意写来,格式杂沓不一,更有山野农夫渔民,寄来二尺长条,称“皇上”不知抬头,遇避讳不知缺笔,皇帝也只是笑笑而已,并不动怒。外省有一腐儒,竟斗胆上书责难皇帝“变乱祖宗之法”,枢臣主张严惩,皇帝却说:“方开言路之时,不宜谴责,恐塞言路,亦容宽之。”皇帝每天闻鸡而起,日暮不息,成千上万份奏摺尚不能尽览,由新任军机处四章京谭嗣同、刘光第、杨锐、林旭代为披阅。年轻的皇帝思贤若渴,把焦灼的目光投向他的臣民,孜孜以求良谋善策,挽救危难中的国家。
在浩如烟海的奏摺之中,有两份引起了他特别的注意。
一份来自顺天府举人易君恕。对大清天子来说,易君恕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但他的奏摺却讲的是国政大端。目睹那连篇俊逸挺秀的小楷,咀嚼那满怀悲愤、激荡肺腑的话语,皇帝被深深地触动了,今年夏天挥泪来批《展拓香港界址专条》的情景又浮现在眼前。香港是光绪皇帝的一块心病。当年道光爷“深以弃香港为耻”的遗诏至今言犹在耳,那么他呢?他这个不肖子孙比祖先走得更远,不但割让了比香港大得多的台湾,而且租让了旅大、胶州湾、威海卫、广州湾,还有广东新安县那片土地,也被英国以“展拓界址”为名划归了香港,租约一签就是九十九年,是租让期最久的一块租借地!九十九年是个多么漫长的期限,二十八岁的光绪皇帝穷其天年也不可能看到将国土收回的那一天,那么,当他告别人世之时,将给子孙后代留下怎样的遗诏呢?大清开国圣祖留下的是广阔的疆土和国家的尊严,而他留下的却是破碎的江山和民族的耻辱,仅仅“深以为耻”一句话能够洗刷他深重的罪孽吗?不,他死后也不得瞑目,将长久地被后世子孙和臣民怨恨、诅咒!剧烈的痛楚使皇帝震颤,仿佛躯体四肢被割裂,五脏六腑被撕碎!
皇帝反复将易君恕的奏摺看了两遍,英国推迟接管新租借地的信息使他怦然心动,和上书的那个同龄人一样,年轻的皇帝心中升腾起一个强烈的愿望:借此时机,与英夷重开谈判,推翻屈辱的条约,收回新安县!他拈起朱笔,在奏摺的上端批道:“著总理衙门照会英使……”
刚刚写了这几个字,手腕猛地一抖,又停住了。他突然想到,今年西历8月6日,中国公使罗丰禄已经在伦敦和英国首相兼外交大臣索尔兹伯里互换《展拓香港界址专条》,并且申明此《专条》已从7月1日生效,再也没有谈判的余地,要想推翻成约已经根本不可能了!英国政府和驻华公使窦纳乐是好惹的吗7如果中国就此再和英国交涉,只能被人家无情地嘲弄:你们早干吗呢?是啊,李鸿章、许应骙、张荫桓与窦纳乐谈判长达两个月之久,步步退让,何曾向英夷力争国权?满朝文武又何曾挺身而出、捍卫国士?你们都早干嘛呢?!如果在签约之前皇帝能听到这个布衣书生易君恕的声音,也许还来得及……不,李鸿章背后有皇太后作主,早已抱定了以和戎求苟安的宗旨,连大清国的天子也没有回天之力,割让台湾和租让旅大、胶州湾、威海卫、广州湾的条约不都是皇帝朱批御准的吗?李鸿章酿成的苦酒逼迫着他喝下去,已经多少次了!
一盆冷水当头泼下,一腔怒火从心头升起!大清国的外交大权掌握在这种人手里,外侮接连不断,国家何谈自强、自立?自甲午丧师、乙未议和,皇帝已经对李鸿章忍耐了多年,现在忍无可忍了!他既然可以罢免礼部六名堂官,难道就不能罢免一个李鸿章吗?
屈辱、悲愤凝聚于笔端,皇帝把刚才所写的半句话勾去,重新写下御批:“著李鸿章毋庸在总理各国事务衙门行走。钦此!”
作出了这项决定,皇帝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觉得自己这才像个皇帝了。
另一份奏摺来自英国牧师林若翰。皇帝虽不曾见过此人,但对这个名字并不算陌生,曾经听到过关于这位“鬼子大人”的传闻,也曾经读过他的专著《甲午战纪;,印象之中留有相当的好感。皇帝痛恨列强对中国的巧取豪夺,却并非仇视所有的洋人。英、法、德、俄、日东西各强国都曾给中国带来灾难和耻辱,但“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列强何以能够强大?英国的“工业革命”、俄国的“大彼得变政”、日本的“明治维新”……这些成功的经验都值得中国借鉴,正如林若翰在这份奏摺中所说:学问无论中西,以实用者为取。何况林若翰这个洋人又有特别之处,他既不是英国政府官员,又不是军事将领,只是一位以宗教为职业的牧师,一位对中国有着浓厚兴趣的学者,有道是“远来的和尚会念经”,若这位“洋和尚”念得好则听,念得不好,不听也就罢了。
林若翰的奏摺,是由康有为作了精心修改,然后才代为递呈给皇帝的。尽管修改后的摺子已经削弱了林若翰的某些锋芒,加进了康有为自己的主张,仍然涉及了大多的禁忌。光绪皇帝阅过之后,没有批复,仅仅“留中”,把其中有用的东西化为自己的主张,予以推行。他颁布了一系列诏令:开办学堂、报馆、译书局;京师设矿务铁路总局、农工商总局,沿江沿海开办商会、商务局,提倡实业,振兴商务,奖励新著作新发明;裁减绿营,实行征兵,筹造兵轮,兴建枪炮厂,以洋操、洋枪练兵,出洋采办军火,选派宗室王公和学生出国“游学”,令驻外使臣博考各国律例……这已经是尽最大努力在各行各业全面推广西法。
使他犹豫不能决断的,是林若翰关于聘用洋人的建议。皇帝认为,工、矿、企业聘用洋人技师是完全可以的,正可以“师夷之长技”,但洋人不可入朝做官。虽然大清国也有“客卿”,像总税务司赫德就是英国人,把持中国海关至今已经三十七年,今年正月英使窦纳乐又以“英国在华贸易既已超过他国”,“英商纳税几达外国所纳全数十分之八”为由,迫使中国继续聘用赫德为总税务司,欲罢不能。赫德之例不可循,如果搞得朝廷枢臣华洋参半,后患无穷,国将不国。因此,他悄悄地采用了林若翰建议的切实可行之处,却把其中的关键之笔抹掉了。至于在皇帝身旁可不可以设外国顾问,他打算看一看再说。现在,来华访问的日本前首相伊藤博文已到天津,这位卸任的东洋政治家此行的目的,据说一为考察中国的维新变法,二为自己寻求再显身手的机会,意欲改换门庭,投靠大清皇帝,建功立业。光绪皇帝不敢轻信,但准备见一见伊藤博文,听听他对维新变法的见解。还有那位执著上摺的英国传教士林若翰,也不妨一见,或许他本人正是想谋求顾问之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