补天裂

作者:霍达

“对我不利?”林若翰惊讶地摊开两手,“我并没有打算从中取利,这话从何说起?”

“翰翁!”易君恕脱口叫道,如果说他在谭嗣同说出这番话之前,对于林若翰的建议尚觉不便明言,现在终于忍不住了,“我不知道您的居心……”

“居心?我有什么居心?”林若翰那白皙的面颊涨红了,“我这样做,是因为我爱中国!易先生,我们虽然初次相识,但一见如故,推心置腹,你难道没有感到我对中国的感情吗?”

“当然,对此我深有感触,”易君恕说,“翰翁作为一位外邦人士,穿戴大清衣冠,娴熟中国语言文字,研究中国历史,关注中国时局,都令我感佩。”他向林若翰拱了拱手,然而这已经仅仅是出于礼貌了,清癯的面庞神情肃穆,紧蹙的剑眉下,两眼闪着冷光,“但是,我也不难看出,翰翁更爱英国,更爱香港,您希望由英国人来管理中国的路、矿、工业、军队,甚至入朝做官,操纵国权,果真如此,整个中国岂不要沦为英国的殖民地、保护国吗?翰翁的主张,中国四万万人中凡有良知者,都不会赞同!中国人比您更爱中国!”

林若翰愣住了。片刻之前,他和易君恕还谈得颇为投机,年近花甲的老牧师不惜屈尊俯就,耐心地向这个后生小子阐述自己的心得和主张,却不料完全白费唇舌,突然之间易君恕和他翻脸了,疾颜厉色地当面指斥他居心不良,简直把他看作英国政府的说客了!

两位客人之间发生争执,莽苍苍斋的气氛骤然紧张起来,使谭嗣同深为不安。毕竟林若翰是远道而来的外邦人士,又是一位长者,他只能劝阻易君恕:“君恕……”

“谭大人!”林若翰满脸的皱纹在扭动,蓬松的大胡子在颤抖,声音沙哑地说,“我虽然是一个英国人,可是,离开家乡已经很久了,在华之月远远超过居英之年。三十八年以来,在香港,在中国内地,我和许许多多的中国人成为朋友,我学到了你们优秀的文化,也看到了中国的瘤疾顽症,而中国士大夫对此或者视而不见,或者知之而不敢言。近地之人不言而远方之人言之,东方之人不言而西方之人言之,我披肝沥胆,上书坦言,爱之深不觉言之切,不料反而遭怨!啊,上帝,我为四万万中国人祈福,愿东方文明古国中兴复苏,何曾谋求一己私利?这一切,上帝可以作证!”

老牧师一腔激愤,双眼闪烁着莹莹泪花……

“翰翁!”谭嗣同上前扶住了他,“翰翁且请息怒,此事还须和康先生、梁先生详细商议……”

“我并没有发怒,而是为中国感到悲哀!”林若翰热泪盈眶,仰天长叹,“上天要救中国,若违背天意,错过良机,将追悔莫及!”

莽苍苍斋暮色苍茫,已是掌灯时分。胡理臣和罗升一个手持灯盏,一个端着托盘,把待客的菜肴送上来,一进门,竟然看到这副景象,不知如何是好……

深夜,报国寺前易府小院的书房里还亮着灯光。

书案前,易君恕凝神独坐,陷入深深的思索。在莽苍苍斋和谭嗣同的促膝交谈,和林若翰的相遇以至不欢而散,使他受到了强烈的震动:当今的北京城犹如紧锣密鼓之中的一座大戏台,各种人物都纷纷登场,要在危急的时局中扮演重要角色,而这台大戏却没有一个现成的唱本,生旦净末各自按照自己的意志和主张,顽强地表现自己,谁也难以预料将是怎样的一个结局。和谭嗣同分别二十年之后的重逢,使易君恕在孤独中找到了同伴,在苦闷中找到了精神依托,他信任谭嗣同,相信只有康、梁、谭这些浊世独醒的人物指出的方向才是中国的出路,无论这条路如何艰难,也非走下去不可了。那么,还有那位长袍马褂、蓝眼高鼻的林若翰呢?信誓旦旦要救中国脱离苦难、为四万万民众祈福的那位“鬼子大人”,到底是个什么人物呢?

易君恕苦思而不得其解。不过,今天与那位“鬼子大人”的邂逅也使易君恕意外地得到了一个千金难买的信息:英国人迫使中国签订的香港拓界《专条》,至今仍是一纸空文,新租借地尚未落入港英之手,邓伯雄的家乡仍然是大清国土!那么,在香港拓界未成事实之前,如果朝廷据理力争,能否使局势发生逆转呢?当初《专条》的签订出于李鸿章之手,皇上朱批“依议”迫于皇太后的压力,而今皇上诏令变法,尽废弊政,那一纸屈辱的条约难道不可以废吗?一贯媚洋卖国、割地赔款的李鸿章所把持的外交大权难道不可以罢免吗?皇上广开言路,准许士民上书言事,连林若翰那样的外国人都不远数千里从香港匆匆赶来,向皇上上摺,我易君恕就不可以上它一摺吗?

一股冲动从心中腾起,易君恕突然发现了一条通往紫禁城之路,一条与当今皇帝对话之路,一条报国之路!心血来潮使他激动不已,他迫不及待地拈起案上的紫铜水注,往砚台里注入一汪清水,然后握住那锭松烟徽墨,用力地研磨起来,一圈一圈,他觉得自己和紫禁城越来越近了。

静静的夜,窗外传来巡更人敲着木梆不紧不慢的报时声:梆,梆,梆……

第四章 无力回天

炎热的夏季在轰轰烈烈的维新变法之中匆匆过去了,西山峰岭浓密的丛林被秋风染红,京郊大地上的谷子黄了,收获的季节到了。辛苦了一年的农夫佝偻着腰,托起谷穗掂掂分量,掐下几粒谷子放在嘴里嚼嚼,瘪瘪的。便发出一声无奈的叹息:唉,老天不怜惜庄稼人,半年不见雨滴儿,哪来的好收成啊!回首当年,天子脚下的这片土地,曾经有过多少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的好年景?不要说遥远的康、乾盛世,就是当今皇上登基以来的头二十年,大清国也还是海晏河清,天下太平,京师二十里以内,地亩永不干旱,庄稼连年丰收,有民谣唱道:“光绪坐龙楼,五谷回丰收,四海民安乐,福如长水流。”自甲午战败,国家伤了元气,老天也雨露不施,光景一年不如一年了。

京西官道上,浩浩荡荡的皇家仪仗簇拥着天子銮驾,正朝着颐和园方向疾行。自从光绪十四年,皇帝十八岁大婚,皇太后“归政”之后,一年十二个月之中,她在紫禁城宁寿宫住两个月,在中南海住三个月,其余大半年时间,从立夏开始便到颐和园避暑,待十月初十过了她的生辰,才起驾回宫。然而,“归政”的皇太后并没有放弃大清国的权柄,皇帝每十天就要到颐和园请安,把国策政务一一奏禀皇太后,获准懿旨之后才可以执行。现在是农历七月末,公历已是9月中旬,这是光绪自颁布《明定国是诏》以来,第十一次赴颐和园请安。

立秋一个多月了,迎面吹来的秋风已有些凉意袭人。光绪皇帝坐在銮驾之中,尊贵的龙体随着轿夫那有节奏的颠簸而颤动,他双眉微蹙,深褐色的眸子蕴含着悒郁之色。维新变法已将近百日,这九十多天来,他经历了太多的艰辛。他的朝廷设置着那么多衙门,养着那么多官员,却大半是尸位素餐、坐享富贵的颟顸庸碌之辈,正如他曾经拥有庞大的舰队而国难当头之际却经不起一战,现在他开创的维新变法正需要群臣尽力辅佐,那些银样蜡枪头哪一个用得上?枢臣耆老或者装聋作哑,袖手旁观,或者仇视新政,百般抵制。两江总督刘坤一在长达两个月的时间里,对皇帝谕令筹办之事无一字奏复,皇帝以电报催促,才借口“部文未到”,一电塞责。两广总督谭钟麟则连电报也不复,置若罔闻。皇帝怒责他们“因循玩懈”,“该督臣等皆受恩深重、久膺疆寄之人,泄沓如此,朕何复望?倘再借词宕延,定必予以惩处!”然而比起京官来,刘坤一、谭钟麟这两名外官还算好的,京官的胆子更大。礼部的满、汉尚书怀塔布和许应骙,当部下司员上书言事时,不仅拒绝代递,挟制阻挠,甚而至于许应骙恶人先告状,诬其“咆哮署堂”。别看许应骙在与英使窦纳乐谈判时纯属废物点心,阻挠新政倒成了一马当先的好汉。皇帝拍案大怒,谕令将怀塔布、许应骙连同礼部侍郎囗岫、徐会沣、溥颋、曾广汉一体罢免,终于吐了一口恶气!皇帝严辞谕令:此后各衙门司员上书言事,即由该各部堂官将原件封呈,毋庸拆看,“诚以是非得失,朕心自有权衡,无烦该堂官等鳃鳃过虑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