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既然早有预见,当时为什么保持沉默,而不挺身而出?”易君恕问道。
“我算得了什么?”谭嗣同苦笑一笑,“一名候补知府,官职低微,无权面奏皇上,上书言事要由都察院代转。那都是一些顽固守旧的昏谬老臣,层层阻挡,外官和民间的呼声根本不可能上达圣听!”
“现在的情形不同了!皇上厉行变法,启用维新人士,兄长也在首选之列,英雄有了用武之地!”易君恕说,双眼闪射着希望,“请兄长恳奏皇上,将那些误国的老朽尽行罢黜!”
“你真是书生意气!要将那些人尽行罢黜,谈何容易?”谭嗣同叹了口气,说,“现在皇上对他们还一个都没有触动,那边就已经先下手了:突然罢免翁同龢,而皇太后的内侄荣禄被授为大学士、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统领三军,皇太后的亲信王文韶出任户部尚书,入军机处、总理衙门,军、政、财权都已控制在皇太后的手里,今年秋天她还要带皇上到天津阅兵!这些都是什么征兆?”谭嗣同高耸的眉弓下,那双深邃的眼睛幽幽地盯着易君恕,令人不寒而栗,‘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君恕,你难道看不出吗?”
“啊?!”易君恕目瞪口呆,连日来苦苦思索而不得其解的疑团,由谭嗣同点破,透过层层迷雾,他仿佛看到了九重深帏之中的大清国最高中枢,两股力量正在激烈较量,一个不祥的预感在他脑际闪现,“她……她难道敢废黜皇上吗?”
“难说啊!当年同治帝驾崩,身后无嗣,由皇太后作主立当今皇上继位,垂帘听政十余年,如今皇上已经成年,亲政,不再听从她的摆布,她既然敢立,也就敢废!其实,早在皇上颁诏变法之前,皇太后就试图废黜皇上,只是因为恭亲王力持不可,才只好暂且作罢。恭亲王死后,皇太后便又和庆亲王、荣禄、刚毅策划废立阴谋。皇上曾对庆亲王说:‘太后若仍不给我事权,我愿退让此位,不甘做亡国之君!’皇太后得知,大发雷霆:‘他不愿坐此位,我早已不愿他坐了!’”
“啊!”仿佛晴天霹雳在头顶炸响,使易君恕惊心动魄,当今大清国的君主已处于随时都可能被废黜的危险境地,这是他连想都不敢想的!“原来,皇上是迎着灭顶之灾,厉行变法!”
“是啊!皇上明知前途凶险,但他宁忍坏祖宗之法,不忍弃祖宗之民、失祖宗之地,不愿做亡国之君,被天下后世所耻笑!”谭嗣同动情地说,“皇上蹈厉发愤,力排众议。厉行变法,推行新政,即使皇冠落地、身陷鼎镬也在所不惜,我们的皇上不愧为以身许国的圣明天子!”
“复生兄,”易君恕悚然望着谭嗣同,胸腔里那颗心在怦怦地狂跳,“您和康先生、梁先生追随皇上变法,也是在铤而走险啊!”
“当然,”谭嗣同慨然道,“我们心里都明白,中国被列强逼到了绝境,皇上被太后逼到了绝境,变法乃是破釜沉舟,背水一战,成则可以救中国,败则必然流血横尸、肝脑涂地!我此番奉诏进京,这在世人看来,正是青云直上的大好时机,而我知道自己的前面将有多少艰难险阻,在国家生死存亡的关头,皇上的信任、皇上的托付,重如千钧啊!”他缓缓立起,满怀崇敬地朝着紫禁城的方向拱起双手,“皇上一声召唤,臣谭嗣同来了!为了皇上,为了大清国,我愿洒尽这一腔热血!”
易君恕感到一种从来没有体味过的灵魂震撼,处于政治漩涡之外的这位布衣书生简直难以想象,风起云涌的维新变法原来如此艰难,大清国的前途如此险恶!猛然之间,他想起谭嗣同在菜市口凝视着那片浸透鲜血的土地的肃穆神情,想起谭嗣同的那句喃喃自语:“下一个流血的不知是谁?”啊,复生兄,您风尘仆仆进京辅佐皇上,已经抱定了必死的决心,与您相比,我所遭受的那点屈辱又算得了什么呢?
两个人都沉默了,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
窗外的天空夕照如血,沉沉暮色充盈于莽苍苍斋。
随着轻快的得得蹄声,“山西较子摈榔杆儿”的骡车沿着北半截胡同,来到了浏阳会馆门前。车把式一声“吁……”车就稳稳当当地停住了,站在车尾的仆人跳下来,搀着林若翰下车。
胡理臣和罗升早已在门前迎候,连忙上前,打了招呼,罗升便飞跑进去,通报主人。
谭嗣同迎了出来,朝林若翰拱手道:“欢迎翰翁大驾光临!”
“谭大人,别来无恙?”林若翰满面春风地拱手问候,娴熟的官场礼仪,一口流利的汉语,把“别来无恙?”说得和“How are
you?”一样得心应口。他称谭嗣同“大人”,是出于对谭嗣同的官衔的尊重,而且可以预见,这位奉诏进京的新贵很快还要高升。谭嗣同则称他“翰翁”。西方人最忌讳被视为老人,但林若翰是个“中国通”,他知道这个“翁”字的分量,这是对他的年龄和学问的尊重。
“别来无恙,托翰翁的福!”谭嗣同随口说,其实院子里的炉子上正熬着中药,“翰翁请!”
两人并肩跨进院子,穿过雨路,步入莽苍苍斋的客厅。
易君恕见客人到了,礼貌地站起身来。谭嗣同连忙介绍说:“翰翁,这位是我久别重逢的挚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