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这里,张荫桓便有了主意,不如避开窦纳乐提出的疆界之说,单独点出其中一个细节,做做文章。
于是,他伸出右手食指,指向九龙半岛,从尖沙嘴向东北方向移动,找到九龙城所在地,说道:“请问窦公使,这九龙城也在拓界范围之内吗?”
窦纳乐耸耸眉毛:“当然。”
张荫桓说:“如此,窃以为不妥,这九龙城里设有中国衙门啊!”
他这一句话,提醒了绝顶聪明的李鸿章。五十八年前,中、英打起鸦片战争,他当时虽然还未入仕,却也是过来人,腥风血雨,记忆犹新。那时,两广总督林则徐和广东水师提督关天培为加强防卫,调大鹏协军队和水师船至九龙驻守,把英国钦差大臣义律率领的英舰打得落花流水。虽然鸦片战争以大清国的惨败而告终,关天培战死,林则徐被革职充军,香港岛割让与英国,但大清国朝廷对于九龙的防务,却远比过去重视了,在战后筑起九龙寨城,隶属于广东新安县九龙巡检司。直到第二次鸦片战争之后,英国又强行割占九龙司,也并未把九龙寨城划在界内,大清国的官兵,至今仍驻守如故。难道此次拓界,要把中国的衙门也占领了不成?
“唔,樵野说得有理,”李鸿章说着,看了一眼张荫桓,樵野是张荫桓的字。“衙门所在,关乎国体,万万不可租让的!”这句话,他说得很坚决,没有丝毫犹豫。
“是这样,”许应骙也附和道,“万万不可!”
窦纳乐眯起灰蓝色的眼睛,饶有兴致地端详着这三位清廷大员。他觉得很奇怪,为什么这三个人都对小小的九龙寨城给予极大的注意,而对于此城以北的大片土地不置一词?窦纳乐心里一阵兴奋,感到这里一个极好的征兆:中国官员把形式上的“主权”看得过于重要,所以不惜失去大片土地而保住一座衙门;那么,他正好可以抓住这座衙门不放,诱使对方因小而失大!
“本公使不能接受诸位阁下的立场!”窦纳乐故意皱起了眉头,提高声音说,“香港展拓界址之后,边界之内的所有土地理所当然地归于女王陛下的治下,怎么能够容许在这块土地上存在另一个国家的什么‘衙门’?这是对国际公法的侵犯,对女王陛下的侮辱!”
张荫桓一愣,眼前闪现出维多利亚女王的威仪。不料由他提起的九龙寨城之议,竟然“侮辱”了英国女王,真是罪莫大焉!
许应骙没见过维多利亚女王,但分明感到刚才的话题很是严重,把窦纳乐惹恼了。他转脸望望李鸿章,轻声说:“中堂,这国际公法……”
李鸿章倒是比他们沉着,觉得窦纳乐由九龙寨城扯到英国女王,未免有些离题了。至于国际公法,二十多年前,中国倒是印行过一本美国律师惠顿的著作《万国公法》,由来华美国传教士丁韪良翻译。当时朝廷人士对此颇有微词,认为了氏翻译此书,无非是向中国夸示外夷律例,他本人亦有步意大利传教大利玛窦后尘,博取虚名之嫌。而恰恰就在此书印行的同治三年,发生了一件国际争端,普鲁士在中国领海内截获丹麦商船,引起争执。大清总理衙门援引这本《万国公法》中的有关则例,据理力争,最终使普鲁士将其截获的丹麦商船移交中国处理。有鉴于此,恭亲王奕訢认为,外夷律例虽不尽符合中国法制,但亦有可取之处,于是命总理衙门刊印三百部,颁发各省督抚备用。进入光绪朝以来,中国涉外事务愈繁,这本《万国公法》已成为各通商口岸地方官员以及一切涉及夷务人员所必备之书。李鸿章身为总理衙门大臣,对此书并不陌生,不过,仓猝之间也难以回忆起其中的繁琐律例,而且像今天所遇到的这种事,一国向另一国租借土地是否可以连带衙门,似也无现成条款。尽管如此,总理衙门当年援引《万国公法》处理国际争端的往事仍然给了李鸿章以启发。
“窦公使言重了!”李鸿章说,“敝国办理外交,一向尊重他国元首,遵守国际公法。譬如俄国租借旅大,德国租借胶州湾,所租者,仅土地而已,而不包括衙门,敝国官员照旧在金州、胶州的衙门办公,与俄、德租界,井水不犯河水。既然有此类先例可循,那么,贵国如欲展拓香港界址,亦可照此办理。”
窦纳乐微微一愣,感到李鸿章这番话说得倒不大容易驳倒。他自己也明明知道,像土地割让和租借这种弱肉强食的掠夺方式,根本找不到什么法律依据;而且,“遵循先例”恰恰又是英国所奉行的普通法系的一大特点。也许,中国的洋务领袖李鸿章有意“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但窦纳乐决不肯承认李鸿章有“理”,而必须以气势压倒李鸿章。于是昂然反问道:“世界各国,一律平等,为什么一定要我们大英帝国仿照俄罗斯和德意志的先例?难道还要我们至高无上的女王陛下屈居于俄国沙皇和德国皇帝之下吗?”
李鸿章暗暗叫苦,心里说:这个家伙实在难缠,竟如此蛮不讲理!他咂了咂嘴,解释道:“窦公使误会了,鸿章并无此意,方才所说,仅指九龙寨城而已。诚如窦公使所说,各国一律平等,所以,关于九龙寨城的归属,似应与金州、胶州同等对待。如若不然,他国则难免指责我厚此薄彼,叫我如何答复?”
许应骙见李鸿章一脸苦相,于心不忍,便接下去对窦纳乐说:“九龙寨城,一向在敝国治下,管理有序,若突然移交贵国,恐怕城中官员和民众会产生疑虑,若是激起民变,伤了两国和气,反而不美,请窦公使三思!”
许应骙本是想帮一帮李鸿章,却不料帮了倒忙,把窦纳乐激怒了!
“本公使不是在征询民意,而是在和贵国政府谈判!”窦纳乐拍案道,“诸位阁下作为全权代表,完全可以作出自己的决断,而不必吞吞吐吐,寻找种种借口!本公使坦率地奉告诸位:大英帝国政府本来是要向贵国索取舟山群岛,本公使本着与华为善的愿望,说服了政府,不然,今天的谈判就不仅仅在原有的香港殖民地展拓界址了!”
李鸿章看他那副盛气凌人的架势,好像对于中国的任何一块领土都如探囊取物,他不取舟山而只求香港拓界还给了中国莫大的面子!
“这么说,”李鸿章不禁哑然失笑,“我们倒应该感谢窦公使才是!”
“难道不是这样吗?”窦纳乐对于这句明褒暗贬的话却坦然受之,“本公使一贯对华友好,至少应该得到你们的理解,共同妥善解决香港拓界问题,使我们两方面皆大欢喜!”
李鸿章心想:这本来就是一厢情愿的买卖,哪还有“皆大欢喜”可言?于是说:“既然窦公使坚持对华友好,就不要强人所难吧?拓界拓到哪里为限,可以商量,但九龙寨城必不可在此之内!烦请窦公使向贵国朝廷奏明,如何?”
窦纳乐眼看老奸巨猾的李鸿章已入他彀中,着眼于局部而不顾整体,拓界似乎已经不成问题,障碍仅仅是一个小小的九龙寨城了。而就他窦纳乐的本意,这个九龙寨城其实可有可无,在必要的时候并不排除舍弃的可能性。如果拓界成功,深圳湾到大鹏湾一线以南的大片土地都划归了英国,其中保留一个中国的衙门又有何妨?他们能够长期驻守吗?到了那一步,英国再想个办法把他们赶走,也是轻而易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