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荒传说

作者:黄易

「燕郎!」

正忧心如焚的风娘和小诗闻声扑到床榻一旁去,只见昏睡榻上的纪千千脸上现出惊喜的表情。

风娘和小诗均心中骇然,小诗更是被吓得面无人色,因为病至胡言乱语绝对不是好事,看来纪千千今次昏倒的情况非常严重。

纪千千玉容又生变化,满脸凄怨,眼泪从闭上的双目洎洎流出来,令人为之心酸。

小诗扑上去抱着纪千大恸哭道:「小姐!你千万不可以出事呵!」

风娘后悔得差点想自尽。都是自己不好,为何要告诉纪千千拓跋珪活埋数万人的事呢?纪千千显然抵受不住。

纪千千双唇轻颤,似在说着呓语,却没有发出声音。

风娘半劝半强逼的把小诗拉得站起来,强自镇定的道:「不要担心,你小姐只是在作梦,情况该是转好。看!她的眼皮在抖动着,梦由心生,该是个好梦来的。」

小诗仍是不能自己,泣不成声,风娘怕她过度伤心,施展手法,不一会小诗哭得模模糊糊间,沉睡过去。风娘爱怜的把她抱起来,放到一角的榻子上去,又为她盖好被子。

再回到纪千千床边时,纪千千已没有流泪,容色平复下来,呼吸变得均匀,就像平时熟睡的模样。

风娘担心稍减,拂熄了房内的油灯,坐在床沿处,心中百感交集。

纪千千在燕飞的怀里「醒转」过来,她没有像上回梦中相会般「见到」燕飞,那纯是一种感觉,但又是如此实在。

纪千千不敢相信的呼唤燕飞。

燕飞的声音在她心灵中响应道:「没事哩!不要哭了!究竟发生了甚么事呢?」

纪千千感到正被燕飞紧紧的拥抱着,炽热的爱恋感觉,令她回复了斗志和生机,燕飞的爱,像席卷大地的洪流般横过她心灵的天地,无需任何言语,便驱走了孤立无援和失落的扰人情绪,令她的心神回复澄明平静,再次生出已拥有了一切,别无他想的满足滋味。

「燕郎呵!拓跋珪是否在参合陂活埋了数万燕兵呢?」

燕飞在她深心处叹息道:「这就是战争的残酷,为了取得最后的胜利,小珪是不择手段的。因为怕我阻止,他故意支使我去追击敌人,令他可以在不受我阻挠下如此施为。千千你必须振作起来,不然我们携手离开这个残酷人间的计划将会功亏一篑。杀戮还会继续下去,直至另一方完全屈服,这是谁都不能改变的事,包括拓跋珪、慕容垂和我燕飞在内。战争从来便是这一回事,现在再没有另一个选择。」

听到燕飞没有参与这可怕的行动,纪千千整个人轻松起来,展眼舒眉,天地倏地明亮起来,下一刻,她从燕飞怀抱襄抬起头来,看到燕飞深情的眼睛。

纪千千惊喜的道:「这是不可能的,燕郎怎办得到的呢?」

燕飞的脸容在她的注视下逐渐清晰起来,四周却暗黑下去,那情景既真实又虚幻,秘异至极点。

燕飞轻柔的道:「今次全赖安姑娘大力帮忙,令我能突破以前的局限,越过万水千山来与千千相会。生命真的未试过这般美,千千感应到安姑娘吗?」

燕飞确是有感而发,任旁人怎么猜想,绝没有人可以猜得着,纪千千和安玉晴的初遇竟是在如此的情况下发生。三个心灵的接触,爱的感觉是如此无边无际和绵密,超越了世间任何男女的所谓「爱」。其纵深处亦是摸不着顶,碰不着底,爱的深处仍有无尽的爱。奇妙的感觉,在心灵的秘密天地里,泻出千川万河,激出漫空的火花。

纪千千惊喜的嚷道:「玉晴姐!是你吗?」

安玉晴的声音从远处传过来平静道:「千千姐!我们终于相遇了。纵然是初次相会,但我对千千的了解,已超越任何的了解,我们正分享着的,亦超越了我们所曾拥有过的一切。自懂事以来,我一直在追求某种东西,又或某一方面的事物;某种真相,又或某种最近似真相的真相。我害怕去知道,也渴想知道。但在这刻,我感到已找到我一直在追寻的东西。生命不是挺奇妙吗?」

到最后几句话,她的声音沉寂下去,微如回音。

纪千千叹道:「玉晴姐道出了我的心事,只要我们能在一起,其它的事我再不在乎。玉晴姐的话令我感动。」

燕飞晓得安玉晴已支撑得非常吃力,不想她过度损耗,道:「我们要走了,千千要保重,人世间的劫难,自有其前因后果,非是个人之力能够改变,我们只要问心无愧便成。千千须坚强起来,比以前更坚强,记住我们很快就会在一起了。」

纪千千忙道:「风娘告诉我,短期内我们会离开荣阳,目的地可能是中山,但可能只是个幌子,燕郎勿掉以轻心。」

燕飞一句「明白了」,和她心灵的联系倏地中断。

纪千千「呵」的一声叫了起来,心中填满依依不舍的情意,但再没有丝毫孤独无助的感觉。

她自然而然的睁开双目,首先接触到的是风娘充满关怀的眼光,接着发觉返回了卧房的现实里,记起了自己仍是慕容垂的俘虏,身处荣阳城内慕容垂的行宫里。

前后两个截然不同的情景,其强烈的对比和分野,令她生出奇异的感觉。

黑夜是如此宁和静谧。

坐在床沿正目不转睛打量着她的风娘正为她把脉,双目闪过惊异的神色,道:「小姐不但完全复原,眼神还比平时明亮深邃。」

纪千千暗吃一惊,怕她看破端倪,忙岔开道:「发生了甚么事呢?」一边说话,一边坐将起来,风娘只好缩手。

风娘体贴地为她拉被子盖着娇躯,答道:「小姐昏倒了,太医来看过你,说小姐的脉象虚弱散乱,不过我看小姐已没事哩!真奇怪。」

不知如何,纪千千总感到风娘今天有异于平时,不单神态上远较平常亲近,更是满怀感触,难隐伤情。

纪千千目光投往一角的小诗,担心的道:「一定吓坏了诗诗哩!」

风娘柔声道:「当她醒来看到小姐身体安康,会以为作了个噩梦。」

接着深沉的叹了一口气。

纪千千讶道:「为何大娘像满怀心事似的呢?」

风娘凝看了她好半响,脸上现出伤感的神色,轻轻道:「那是旧事了,在二十多年前的同一个晚上,发生了一件事,改变了我的一生。我多么希望那一晚的事并没有发生,但我亦知道,假设事情重演一遍,我仍是会作出同样的选择,那或许是命中注定的。」

纪千千谅解的道:「那就是说大娘并没有后悔自己的选择。」

风娘露出纪千千是她知己的感动神情,点头道:「小姐看得很准,我并没有后悔,只是叹造化弄人,老天爷为何要这样对待我呢?」

纪千千隐隐感到风娘说的事与燕飞之父有关,问道:「究竟发生了甚么事呢?」

风娘沉默片刻,然后像提起与自己不相干的事般,淡淡道:「我爱上了敌人。」

纪千千「呵」的一声叫了起来,一时不知如何安慰她才好。

风娘的容颜现出既伤感又沉醉的表情,显然脑际中正萦回着对往事的追忆,沉重的道:「回忆为何总是令人痛苦?是因为我们知道逝去了的岁月是追不回来的,而我们也永远无法回到过去,无法弥补因错误抉择而造成的痛苦。回想起当时的一刻,似乎某一力量正支配着我,使我完全无法为自己作主。这就是命运吗?」

纪千千当然没法予她一个肯定的答案。不由想起在建康秦淮楼雨枰台上初见燕飞时的情景,本来她对到边荒集去仍有点犹豫,可是见到燕飞后,仅有的少许犹豫都消失了,更感到若命运真的存在,燕飞便是她的未来。

风娘完全沉浸在记忆的洪流里,像看不到纪千千般幽幽自语道:「当时在王猛的率领下,包括皇上在内的大批高手全力追捕他,我也是其中之一。但没有人想过他如此强横,竟能屡次突破我们的天罗地网,脱身而去。那时我还不知道,已对他生出倾慕之意,他是如此智慧、大胆和坚毅,可以能人之所不能。」

纪千千忍不住问道:「他是谁呢?」

风娘似再次发觉纪千千的存在,目光往她投去,双目闪闪生辉,却没有答她的问题,自顾自的说下去道:「当时他已逃至边疆,如给他逃往大草原去,我们将永远寻不着他。唉!我并不明白为何王猛不惜一切也要杀死他,只知道要遵从上头的命令。在我们全力搜捕下,他再一次陷进我们的罗网内,但仍给他凭着盖世奇功,突围而逃,不过他也因伤上加伤,接近油尽灯枯的田地,我和两个王猛手下误碰误撞的截上了他。唉!」

纪千千好奇心大起,追问道:「接着发生了甚么事呢?」

风娘像着了魔般双目射出温柔的神色,轻轻道:「真想不到,我们合三人之力仍不是他的对手,我的两个伙伴先后命丧在他的手中,当我也被他击倒,自忖必死时,他却放过了我。唉!我从未见过有人像他般把生死置于度外,还和我开玩笑,说自知再没法逃走,又见我生得标致,宁让我割下他的头颅去领功。唉!如果他不是接着昏迷过去,我说不定真会杀他。可是我怎能对一个曾放过我,又全没有反抗之力的人下手呢?」

纪千千同情的看着她,想象到当时她心中的矛盾和痛苦。

风娘一脸沉醉的道:「于是我作出了这一生最大瞻的决定;最不顾一切的决定,就是助他逃往塞外去,然后永远都不回来。」

纪千千只有听着,没法答话。她明白风娘当时的心情,那种不惜一切也要保着情郎性命的决心。

风娘道:「由于我清楚王猛的布置和部署,加上我的座骑是族内有名的神骥,虽带着一个人,仍在二天之后才被迫上。」

纪千千骇然道:「我还以为大娘就这样带着他成功逃往塞外去,岂知仍被人截着,那怎么办呢?」

风娘望着她,眼神逐渐凝聚,从回忆中返回到现实来,沉声道:「截着我的是皇上,当时他只是王猛手下的一个大将,与王猛的关系亦不太好,因为王猛一直不信任他。」

纪千千开始有些儿明白慕容垂和风娘之间的关系,明白为何慕容垂肯信任风娘,但她肯定慕容垂不晓得墨夷明和燕飞的关系,否则绝不会把看守自己的重责,托付在风娘手上。

风娘像说着与自己再没有任何关系般的事?淡然自若的道:「皇上一个人追上来,只对我说了两句话,那就是﹃如果墨夷兄肯立誓永不再踏足中土,我便放你们两人一条生路。」

纪千千生出很大的感触,因为想到若慕容垂当年没有放过墨夷明,就不会有燕飞这个人。

风娘现出无限欷献的神情,道:「纵使皇上是出于想打击王猛的私心,我仍是非常感激他。」

纪千千轻轻道:「于是,大娘遂带他去找燕郎的娘,因为大娘知道,若没有熟悉边疆情况的人帮助,你们绝无法脱出王猛的天罗地网,对吗?」

风娘露出警惕的神色,回复平静的淡淡道:「老身今天话太多了。小姐好好歇息,老身告退!」

纪千千看着风娘离去的背影,首次生出对命运的深刻体会,想到「造化弄人一四个字。

风娘、燕郎的娘和墨夷明之间究竟发生了甚么事呢?为何他们不可以快快乐乐地在一起,共渡美好的岁月?

纪千千很想知道。